一
有時候，是在旱地里。有時候，是在溝底下。有時候，是在峭壁處。更多數(shù)的時候，是在崖畔，酸棗樹安靜地棲居著。
作為灌木科的植物，酸棗樹一簇簇，一叢叢，粗不過碗狀，高不過幾米。一般情況下，它很難長成參天大樹，偶爾才會驚現(xiàn)那種修行千百年“成精”了的酸棗樹。
這么矮小的酸棗樹，它既不能為人們遮風(fēng)擋雨，又不能送人們一片陰涼。千百年來，人們卻稱其為“樹”，這是為何？
酸棗樹堪稱植物界的“刺猬”，自我保護意識很強。它面相有點兇惡，總是一副張牙舞爪的樣子。雖不主動攻擊人類，但它渾身的長刺足矣讓你避而遠(yuǎn)之。
從酸棗樹身旁路過時，如果你把它當(dāng)空氣的話，你的衣服立馬會被它掛住，你一著急走，衣服立馬就被刮破了；你再稍不留神，它的長刺就鉆進你的肉里了，你得止血，回家后還得用針及時將酸棗刺挑出，否則很快有血水膿包出現(xiàn)。
頑劣至極的酸棗樹，人們頂多用兩個指頭虔誠而又謹(jǐn)慎地握著它的手，最后慢慢松開，這是亙古不變的握手方式。
一茬又一茬的村民，生前在村子里都被生活磨平了棱角，他們生前都與酸棗樹打過各種交道，現(xiàn)已紛紛埋進土里了。而崖畔的酸棗樹依舊用長刺對抗著歲月溫柔的鋒刃，直至枯死前，兀自立于崖畔的酸棗樹依舊保持著高傲的姿態(tài)。
你以為人們敬畏酸棗樹，僅僅因為它的長刺么？其實不然。
在故鄉(xiāng)，果園是蘋果樹、梨樹、柿子樹、石榴樹、山楂樹的舞臺，村莊是白楊、梧桐、國槐、洋槐、榆樹、椿樹的舞臺，峭壁、崖畔則是酸棗樹的舞臺，但凡有一點兒黃土沫兒，它都能憑此活得很旺。
酸棗樹將自己的骨氣和愿望統(tǒng)統(tǒng)種進了峭壁和崖畔里。
雖然酸棗樹出身卑微，但它的人格魅力卻是很大的。它是天生的“樂天派”，堪稱植物界的“蘇軾”。
它從不奢望有人給它澆水施肥，除草打藥，更不奢望有人給它修剪枝條。在內(nèi)卷的自然界，自力更生是酸棗樹信奉的人生信條。
崖畔土地堅硬如石，且常年干燥，酸棗樹就扎根在渭北高原最貧瘠的土壤里，它逆來順受，不卑不亢，一點兒也不矯情。它悄無聲息地將根須竭力扎進黃土里，努力汲取著大地里的各種養(yǎng)分，并盤算著如何將山野間的靈氣和精華吸個精光。
酸棗樹絕不會放過大自然賜予它的任何一次鍛煉的機會，在常年累月的日曬、雨打、風(fēng)吹、雷嚇、電擊、沙襲、霜砍、雪壓、冰凍下，它淬煉了一身的硬骨頭。裝飾土崖，送夕陽，迎月亮和星星。春去秋來，寒來暑往，酸棗樹重復(fù)著單調(diào)的生活。
你瞧！一場皚皚大雪之后，太陽露出了紅臉蛋，北風(fēng)呼嘯著。赤條條的酸棗樹跟洗了個雪水澡一樣的，在刺骨的寒風(fēng)中，不時狂秀著硬朗的身子骨，甚至還把它像鋼筋一樣的根系還裸露在土崖外面。
土崖上面多半是村民的旱地，有時候，酸棗樹會把侵略的野心寫在旱地里。于是，看到旱地里冒出的酸棗枝條，村民會立刻用鋤頭鋤掉。但沒過多久，新的枝條像春筍一樣又冒出來了，村民再次鋤掉。直到村民干脆用圓頭锨翻地挖，挖了半晌午，也沒徹底挖完酸棗根。最終，在和酸棗樹的屢次較量中，村民認(rèn)輸了。
在滴水成冰的三九天，即使有調(diào)皮的孩子將一堆干枯的蒿草點燃，火勢順便燒焦了看似干枯的酸棗樹，哪怕最后燒得只剩埋在土里的酸棗樹根了。你放心！來年春末，那棵酸棗樹依舊會抽出新的枝條來。
這就是酸棗樹，崖畔生命的絕唱。
因為酸棗樹，崖畔成了一個能量場。
畢竟每一棵酸棗樹身上時刻散發(fā)著頑強、倔強、堅韌不拔的正能量，你不得不被其折服。
二
這是一股股執(zhí)念的力量，酸棗樹順著土崖逶迤的方向慢慢擴張著，肯定要鋪滿渭北高原的峁、塬、溝、坡、嶺、坎，勢不可擋。
遠(yuǎn)遠(yuǎn)望去，那些酸棗樹好像長在土崖頭頂?shù)念^發(fā)，土崖因此留著劉海兒；又像戴在土崖額頭上的綠色花環(huán)，土崖因此變得青春靚麗；還像勒住土山腰身的藤條皮帶，土山因此精神抖擻。
我想，在祖輩改造自然的過程中，酸棗樹是被人為地趕到了崖畔的，它們多半在崖畔安了家。
土崖好像沉默寡言，憨厚敦實的老頭兒，而酸棗樹是性子烈，脾氣暴，會居家過日子的媳婦兒。
有了酸棗樹以后，土黃色不再是土崖的主色調(diào)。
酸棗樹為渭北高原平添了一抹詩意，成為崖畔最靚麗的一道風(fēng)景線。
臨近春末，酸棗樹才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霎時間才記起春娘的呼喚。望著化作春泥的落紅，它淡定地抽出嫩芽點綴著大地，它的葉子邊緣長滿了鋸齒狀的牙冠。
夏季，酸棗花總算開了，酸棗樹將希望放飛了。那是一種小巧、精致的黃色花朵兒，每一朵酸棗花都由5個小花瓣組成，這花骨朵惹人憐愛，像散落人間的小星星。酸棗花謝后，圓形或橢圓形的酸棗就出場了，這果子先是深綠色的，經(jīng)過時光的搓洗，逐漸就變成白色的了。
秋天是酸棗樹大顯身手的季節(jié)，時值中秋，如棉絮一樣的潔白云團一次又一次將天空擦得湛藍，遠(yuǎn)山日漸黯淡，漆水河畔的蛙聲業(yè)已謝幕，酸棗樹將自己火紅的熱情毫無保留地獻給世界，那么熱烈和奔放，崖畔跟著火了似的。
晶瑩剔透的酸棗熟了，酸棗與蘋果、梨、石榴、柿子、山楂一起吹響了大地豐收的號角。
一顆顆酸棗似珍珠，如瑪瑙，像小燈籠。一個挨著一個，密密麻麻地掛滿枝頭。
此時，夕陽與酸棗海洋交相輝映著，鮮艷奪目的紅光較量著。
一陣陣涼颼颼的秋風(fēng)吹過，渭北高原的峁、梁、塬、坡一次次被這紅色海洋淹過。
掛紅披綠的酸棗樹正賣力地將秋意鬧起來。
秋風(fēng)先像畫家一樣將酸棗樹葉慢慢染黃，又像劍客一樣將酸棗樹葉子紛紛擊斃。酸棗葉子一層又一層鋪滿了，這時候的土崖頭頂上似乎多了些許頭皮屑似的。
顯而易見，酸棗是崖畔最絕美的詩篇，是最誘人的醴醪。
三
兒時的中秋節(jié)前后，崖畔就成了農(nóng)村娃的精神伊甸園，摘酸棗就成了我們的另一門“必修課”。
中秋節(jié)當(dāng)天下午，我們姐弟仨去塬坡上去采摘酸棗。蒼穹中的雄鷹像刷子一樣，一圈又一圈刷出故鄉(xiāng)藍。此時的太陽早已沒了伏天的囂張，紅火球不斷下沉著，云彩像被火燒過一樣。遠(yuǎn)遠(yuǎn)望去，一幅色彩明亮的油畫懸掛在西邊天空上，而那紅潤飽滿的酸棗果子隨時刺激著我們的味蕾。
我們一邊采摘，一邊不停地給嘴里塞酸棗。酸棗酸甜可口，果核被我們吐了一地。螞蟻們也因此改變了伙食，它們忙著啃噬酸棗核上剩余的果肉。
手工摘酸棗得格外虔誠，一定得有儀式感，否則我們將會被刺得流血。我用鐵鉤將酸棗枝拉過來，兩位姐姐用左手穩(wěn)穩(wěn)地拽住酸棗枝條，右手則靈活地采摘著。摘完了，才將酸棗枝條輕輕松開手。
這是摘酸棗最正確的打開方式之一。
不一會兒的功夫，我們的口袋鼓鼓囊囊的。在缺少零食的年代里，因為酸棗，好幾代農(nóng)村娃都把最純真的快樂帶回了家。
我們會把這崖畔產(chǎn)的珍饈連帶月餅、蘋果、梨、石榴一起敬獻給月亮，獻給嫦娥和玉兔，獻給家人，獻給最純真的童年時光。
因有酸棗，我們的童年都是酸甜味道的。
可誰又知道？酸棗把自己成長蛻變中的苦與辣像秘密一樣深藏著，不與人講。
如今，生活在城里，每年秋季，琳瑯滿目的時令水果看得人眼花繚亂。昔日難登水果大雅之堂的酸棗，帶著無農(nóng)藥殘留的可貴品質(zhì)，帶著山野之靈氣走進了都市的水果攤。
我總?cè)滩蛔≠I點解饞開胃，吐掉棗核的那一刻，我才意識到自己咀嚼的是當(dāng)下的生活，回味的是久違的鄉(xiāng)愁，吐掉的則是與酸棗有關(guān)的美好時光。
四
放眼整個植物界，酸棗樹算得上是個“硬茬兒”。
你看，夏日的暴雨或龍卷風(fēng)能將白楊、梧桐等大樹連根拔起，卻始終吹不折酸棗樹的枝條，這就是酸棗樹長不高大的優(yōu)勢之一。
“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這就意味著，矮小的酸棗樹很平庸嗎？其實，它是低調(diào)的實力派，它在自然界、人類社會中時刻扮演著“活雷鋒”的角色。
酸棗樹是土崖畔最勇敢、最忠誠的守護者，它時刻守護著土崖的每一方水土。在故鄉(xiāng)，任憑狂風(fēng)如何肆虐，不管雨水怎樣沖刷，它們始終都無法撼動酸棗樹組成的這道綠色屏障。
酸棗樹叢更是不少昆蟲的“避風(fēng)港”，馬蜂將巢穴壘于其間，螳螂、螞蟻、蜘蛛等昆蟲常在酸棗樹叢里閑游、覓食或休憩。
酸棗是會守護人命的植物，當(dāng)你站在崖畔時，它時刻用長刺溫馨提示著你：別拿生命開玩笑！往前方多走一步就會掉至崖底。
一生多為人類做貢獻，這似乎成了酸棗樹最樸素的價值觀。
在植物界，酸棗樹看似有“刺猬”人格，不好接近，難相處。它實則是最善良、最懂得奉獻的植物之一。
從我記事起，幾乎家家戶戶都栽植蘋果樹，果園遍布。父親總會挖酸棗樹來當(dāng)藩籬材料使，于是，酸棗樹將我家的果園圍了一圈，酸棗樹成為蘋果樹的貼身保鏢。等到香噴噴、紅通通的蘋果掛滿枝頭時，酸棗樹則會將嘴饞的毛賊或貪吃的山羊阻攔在外。
當(dāng)然，酸棗樹還會守護菜農(nóng)的家當(dāng)。也有老漢在冬天將酸棗枝塞進灶膛里生火做飯，酸棗樹成了人間煙火的一份子，參與著生活的細(xì)節(jié)。而化為灰燼的酸棗木灰，也會被老漢灑給麥苗們，它繼續(xù)供養(yǎng)著農(nóng)民的希望。
酸棗嫩芽能炒制成茶葉，酸棗茶清香怡人，回味無窮，城里人就這樣嘗到新春的芬芳；
酸棗花蜜近年來持續(xù)走俏，老蜂農(nóng)的腰包因酸棗花越來越鼓；
酸棗能泡酒，能慰藉老酒鬼的人生失意，能為他養(yǎng)生保��；
酸棗木結(jié)實、耐用，祖輩用它用作連枷和地磨子等農(nóng)業(yè)工具，它曾幫助村民完成不少農(nóng)耕事務(wù)。
現(xiàn)如今，酸棗木還會被巧匠制作成拐杖，助長著耄耋老人的老氣橫秋……
當(dāng)然，酸棗樹是最具靈性的植物之一，它懂得人類因生活會有萬般憂愁與千種煩惱，它深知睡眠是人類的第一大養(yǎng)生方式，因此它進化了一種助眠的功能。酸棗樹葉、酸棗樹皮、酸棗樹根、酸棗仁均可作中草藥，都能讓人們清心安神，踏實睡覺。
酸棗樹從《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本草綱目》等典籍里走出來，走進了現(xiàn)代藥廠。它不如人參、鹿茸、蟲草等中草藥身份高貴，但它對人類做的巨大貢獻絲毫不比它們少！
為人類做貢獻時的酸棗樹是很聽話的，原來酸棗樹也有溫柔的一面。
如今，在利益的驅(qū)使下，酸棗還被精明的商人加工成棗片、棗糕等休閑產(chǎn)品，也會被勤快的農(nóng)人用來換零花錢。
你看，我們?nèi)祟惥头路鹗抢习�，酸棗樹是我們的員工，我們想方設(shè)法地榨取酸棗的各種價值，卻不曾為它支付過任何報酬。
確切地說，酸棗樹是我們的義工。
不過，最可悲的是，當(dāng)下的農(nóng)村，絕大多數(shù)孩子跟著父母一起在城里生活，已經(jīng)很少有孩子去崖畔摘酸棗了，連觀賞酸棗樹的人都很少了，酸棗樹依舊跟土崖過著最平凡的日子。
難道我們不能為酸棗樹做點什么嗎？
酸棗樹啊，請你收下我這微不足道的感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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