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院子里響起嘶鳴的機(jī)器聲,我知道,父親又在院子里做起家具來了。 睡意全無,我收拾好下了樓。父親叫住我,讓我?guī)兔μб幌缕餍担矣谑呛退R力把百來斤的封邊機(jī)抬到桌子一側(cè),父親囑咐我用手扶穩(wěn),然后小跑著去工具間拿來轉(zhuǎn)子和手鋸,半蹲下來,沿著事先畫好的鉛筆記號,切割修理他這架略顯陳舊的工作臺。我看見父親愈發(fā)粗糙的雙手,緊握著發(fā)黑的鋸柄,在木屑之中推劃,仿佛時光倒回去了數(shù)年前與他同去一位親戚家里裝打木柜的那個夜晚,和那次記憶尤深的爭吵。 那年,一位相隔不遠(yuǎn)的親戚家里裝修已久,想委托父親做一個大的松木鞋柜,放在樓梯下方,填滿了空處,也兼顧了美觀。冬日的一天,父親帶上了工具,托人把木料運(yùn)到了那邊,我正好休假在家,于是跟他一起去往親戚家,打一些下手。 見著了樓梯的位置,父親先拿出水平儀,擺在一角,測量地面和墻面的坡度,用墨線沿著水平儀的綠色光線,把墨跡打在瓷磚上,這就算定了好位置。再拿出卷尺,量量比比,在本子記下數(shù)據(jù),然后去到后院,開動切割機(jī),根據(jù)需要的長短大小切割起木板,切好后由我搬到客廳里,豎立在墻邊。外面北風(fēng)正急,我和父親前后忙碌,卻是大汗淋漓。 大的木板組件均已做好,父親就在客廳中組裝起來,我這時是幫不到什么忙的,偶爾遞一下工具,拿些材料。父親埋頭根據(jù)本子上畫好的圖紙,一塊兼一塊地組裝起木板,捶捶打打,轉(zhuǎn)機(jī)和磨砂的聲音交錯,工作了一整天,直到晚上,柜子終于打好了。我眼見著這方精美的木質(zhì)三角柜從基座一步步地建構(gòu)成如今這么高大的樣子,頗有一種藝術(shù)品完成的快樂。父親揮手,讓我托住一側(cè),我與他一起使勁兒,將柜子推入到了樓梯之下,在我看來,非常巧妙,樓梯的陰影一下就被亮棕色的柜子取代了,成就感油然而生。 我欣喜地看向父親,卻發(fā)覺他深皺眉頭,臉上沒有喜悅,只一雙直直的眼,盯住柜子靠近樓梯角的那側(cè),然后走近,用手摩挲著柜子與粉白的墻面。我問:怎么了?有什么問題? 他隨手點(diǎn)燃一根煙,深沉地吸了一口,隨著吐出的煙霧漸漸散開,他不悅地說:縫沒對好。 我覺得無關(guān)緊要,說:和樓梯有接縫不是很正常?他回:量好了的,應(yīng)該是合縫的。然后用手指去比那條約摸一厘米的細(xì)縫,我湊過頭去看了后,他又讓我看向高的那邊,那邊是合縫的,柜子和墻體緊密地貼合在一起,透不出一絲陰影。 我說:找塊薄板,往下墊一下就好了,就起來了。 他搖搖頭:應(yīng)該是合縫的,墊了板子,底下就漏縫了,我再量量。他于是從工作服胸口的兜里掏出卷尺,再次沿著柜子各個高度測量了一番,然后比對本子里的圖紙,眉頭愈發(fā)緊鎖了。忽地,他悔恨地?fù)u頭,一把掐滅了香煙,說:這一邊,錯了一厘,應(yīng)當(dāng)是少算了一塊木板的厚度!那一頭,卻是對的,開始的時候,疏忽啦! 我聽到這,仍然覺得這個錯誤很小,還是堅持:那在這端口,墊一塊長板子,向著里面,看不出什么! 父親堅決地?fù)u頭,表示不行。我急問:那能怎么做? 他想了片刻,堅定地說:全部拆掉,換一塊多一厘的板子,再重新裝。 我聽了這方案,一時急不可耐,上了那么多螺絲,也層層打了強(qiáng)力膠水,每塊板子都嚴(yán)絲合縫,就因?yàn)楹蜆翘菀焕迕椎目p隙,就要拆掉重新來,這完全是小題大做嘛!我不耐煩地說:拆?怎么拆?都裝好了,柜子也沒大問題,拆啥!? 父親依然堅持,就要拿起鋸子,開始著手拆掉這件我與他勞累一天完成的作品,我氣急敗壞了,一把奪過鋸子,堅決不讓拆,他怒目圓睜,我也不服輸,與他大吵起來。聲音驚擾到了樓上房間的幺幺和姑爹,他們下樓來,問怎么了。聽清了事情原委,二人竟都站到我這一邊,幺幺說:哥,這不是啥大問題,墊一塊板子的事兒。我于是接話對父親嗆聲:難到不是嗎?用得著拆? 父親陰沉著臉,對幺幺擺手,表示還是得按照他的來,然后轉(zhuǎn)頭沖著我說:錯了,就得改!你滾一邊去!不要你幫忙了! 我一聽,暴跳如雷:好,行!倆愛咋咋滴!說完轉(zhuǎn)身就走。站在后院中,晚冬的風(fēng)一陣陣地狂吹,卻全然吹不息我的怒火,我在心里一陣鄙夷:怎么會有這樣執(zhí)拗的人! 外面太冷,我躲進(jìn)了后院右側(cè)狹小的柴火屋,玩起了手機(jī),聽見客廳中傳來一陣鋸子聲,還有更大更沉厚地敲擊木板的聲音,也聽見那些木板被掰開時勾連的釘子拉扯著發(fā)出的嘶鳴。那么大一個柜子,一個人,沒有一夜別想改完。我暗生悶氣地想,仿佛嘗到了一絲報復(fù)的快感,漸漸在溫暖的火爐邊睡著了。 第二天清晨,幺幺喊我吃早餐,我走進(jìn)客廳之中,發(fā)覺柜子已經(jīng)做好,仿佛沒有經(jīng)過昨晚激烈地拆卸和重組,靜靜坐立在那兒,吻合地藏在樓梯之間。我故意扭頭不去看,吃起盤中的糕點(diǎn),父親沒來過早,我問幺幺,她說:在房間休息呢,錘打了一晚上才改完,讓他再睡會兒!聽到這里,我忽然涌起一股愧疚的心情,再吃不下去糕點(diǎn)了... 多年以后,我常常幫助木工父親做些簡單的活,也褪去了少年時的任性,父親仍然依照自己多年木匠的心得和標(biāo)準(zhǔn)制作家具,不放過細(xì)微末節(jié)之處。現(xiàn)在回想,那樓梯下的柜子,那條一厘米的縫,是父親為我上的多么重要的人生一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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