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被水滋潤千年的唐時古鎮(zhèn),取了一個可以曲水流觴的小名—橫渠,邀群賢畢至,少長咸集。
橫渠鎮(zhèn)地處秦嶺北麓的關中平原,北臨渭河,南依秦嶺,一生名不經(jīng)傳,卻因橫空出世的張載,帶領人們穿越千年,走進煙雨中的北宋。當人們想起北宋的時候,總會有種莫名的傷感,那不堪一擊的邊關,風雨飄搖的山河,委曲求和的懦弱,總讓人義憤填膺。那時的風凄神寒骨,令人隱隱作痛,卻也喚醒了許多文人志士。有“茍以天下之大,下而從六國破亡之故事”的蘇洵,有“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的蘇軾,有“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周敦頤,有“生子當如孫仲謀”的辛棄疾,有“為萬世開太平”的張載……只是這些都無法改變歷史,無法更改北宋山河破碎的命運。繁華盛世漸行漸遠,只剩下朱顏剝落的雕欄玉砌;崢嶸歲月斑駁陸離,凝結成曠古爍今的家國情懷。
我們去橫渠書院的那天,惠風和暢,晴空萬里。遠遠看見門口的柏樹老態(tài)龍鐘,一縷古樸陳舊的氣息撲面而來。書院大門兩邊鐫刻著清朝狀元王杰為張載題寫的對聯(lián):“三代可期井田夙愿經(jīng)時略;二銘如揭俎豆能往闡道功。”小心翼翼地推開沉重的木門,走進橫渠書院,院里的風醞釀著唐宋時的味道,墻角的柳依然保持著明清時的模樣。沿著用青磚鋪成的小路,繼續(xù)往里面走,徜徉在歷史的長河里,長滿青苔的石頭上落滿了寧靜。院內有張載手植的千年古柏,傲然屹立,枝干盤若蛟龍,飽經(jīng)滄桑,遒勁挺拔,如巨掌一般遮天蔽日。清代眉縣舉人王象賢曾寫詩贊道:“云樹森森默想閑居氣象,水田漠漠堪追往日經(jīng)綸。”陽光從枝葉的罅隙間鉆出來,跟著古柏上的飛鳥一起跳躍。偶爾能聽到從枝頭傳來的幾聲鳴叫,恍惚間好像做了一個夢。
少年張載英姿颯爽地站在秦嶺北麓,太白山下,橫渠原野,凝神遠視。張載出生于宋天禧四年,他的名字出自《周易·坤卦》:“厚德載物”。他的青春“志氣不群,知虛奉父命”。年少喪父的他遍嘗艱辛,受盡磨難。只有橫渠的風不斷撫慰著少年張載的心神,留給他一方久違的清凈。
橫渠書院幾經(jīng)修繕,除了張載的思想和風骨永存,其他的建筑和物件都不斷跟著發(fā)生變化。橫渠書院主要是“前書院后祠”的格局。張載祠坐北朝南,以中軸線對稱建造,有獻殿、東西廂房、山門、后殿、學堂等,整體建筑以仿宋式風格為主,兼有明清建筑的特色。興館設教的講堂還在,文人墨客留在碑廊里的文字還在,康熙御賜牌匾“學達性天”還在,于右任手書的“橫渠四句”還在……八面亭飛檐翹角,佇立在張載銅像的左右兩邊,沉浸在浩浩蕩蕩的歷史河流之中,仿佛聽到了古代學子們誦讀經(jīng)書的聲音,體悟到了張載窮究天地之心,思考宇宙本源的追求。
春末夏初之際,正是槐花飄香之時,那雪白的槐花簇擁在枝頭,正散發(fā)著絲絲縷縷的清香,沁人心脾。正是這縷不知道從什么地方送來的清香,讓書院顯得更加恬靜淡雅。橫渠的風是有情的,有了風,才能讓整個書院彌漫槐花的清香。當我停下來,周遭的一切好像都跟著停了下來,耳畔回響著渭水滔滔的聲音,看到遠處如此青綠嫵媚的秦嶺,腰間縈繞著太白云霧。這種山河與天地相依相生的情景,不由得讓人心生“天人合一”的感慨,真有種想仰觀宇宙之大,俯視天地運行的沖動。
這就是橫渠書院,質樸中彌漫著不同尋常的清香,閑適中透露著探究世界的本真。
成年后的張載,也有馳騁沙場,戍守邊疆,渴望為國家建功立業(yè)的熱情。一代儒生張載帶著《邊議九條》,向范仲淹陳述自己的見解,備受稱贊。范仲淹勉勵張載攻讀《中庸》,日后定成大器。張載從此“俯而讀,仰而思。有得則識之,或半夜坐起,取燭以書……”歷經(jīng)十年攻讀《中庸》,又遍讀佛學、道家名著,終于悟出了萬物氣聚成形的微妙,建立起“關學”的思想體系。后來張載和蘇軾、蘇轍一同考中進士。他的人生道路崎嶇坎坷,兩被召晉,三歷外仕。他任職期間,辦事認真,政令嚴明,處理政事以“敦本善俗”為先,推行德政。他為官清廉,守拙抱樸,一生追求萬世太平的信念從未動搖。
站在距離張載祠不遠的張載墓前,路過的村民告訴我,張載的祖籍不在橫渠,他的父親張迪在培洲知州任上病逝。他本應要護送父親靈柩北歸大梁,但因戰(zhàn)亂和路資拮據(jù),只好停留在橫渠,并將父親安葬于迷狐嶺。就是這些話,讓眼前瞬間浮現(xiàn)出他們是怎樣翻越巴山,橫出斜谷的一幕幕場景,F(xiàn)如今,他們父子三人一同長眠于崇山峻嶺之間,身披青黛,橫臥秦嶺,與日月同輝。
站在書院大門的兩側,看著《東銘》《西銘》,淳樸的村民憨笑著說,這不僅是家族弟子與學生必須爛熟于心的座右銘,還是張載開創(chuàng)宋明理學的基石。將目光穿過大門,一眼望見他手持四書五經(jīng),正慷慨激昂地用關中話講學,那聲音鏗鏘有力,深入人心。緊接著就聽到弟子們跟著誦讀的朗朗讀書聲,不絕于耳。
站在一段悠長又寂寥的碑廊前,慈眉善目的村民說,這是古今文人對張載的贊譽。關中地區(qū)的歷史文化名人確實不少,但真正能夠體現(xiàn)和代表關中思想文化首推張載和他所創(chuàng)立的關學。這碑廊悠長,竟然記載了比碑廊還要悠長的往事。
站在蒼勁青翠,郁郁蔥蔥的古柏前,鶴發(fā)童顏的村民說,千萬不要小看這棵柏樹,它可活了一千多歲,見證了張載祠的歷史變遷。它們看慣了春花秋月,夏雨冬雪,陪著張載走過一生。觸摸著它皸裂的皮膚,想象著和圣人握手交流。想當年,圣人為國煩憂時,會不會喝一碗高粱酒,倚靠著柏樹,扯起嗓子吼一段秦腔:“五王八侯都喪命,朝廊里無有一人來領兵,歐陽芳掛帥王把人錯用,奸賊設計害先行……”
張載被世人尊稱張子,封先賢,絕非浪得虛名。走在橫渠書院,一不小心和圣人的足跡重疊,既而就會踩醒塵封多年的歷史記憶。從樹上掉落的柏葉,壽終正寢,它的年齡或許長達上千年,封存了太多太多的歷史往事。
身在張載祠,會不由自主地思索。我能感受到一種無比強大的精神力量在感召我,讓我如沐梵音。張載想到了“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而我想到了什么?
當年少喪父,生活艱難時,張載自食其力,發(fā)奮讀書,讓我想到了堅韌與勤奮;當外族入侵,生靈涂炭時,張載投筆從戎,立志報國,讓我想到了大愛與仁心;當北宋王朝風雨飄搖時,張載喊出了振聾發(fā)聵的“橫渠四句”,讓我想到了擔當與責任。我久久沉思,也只是以蠡測海,略知一二。張載的學術思想和人格精神影響了一大批知識分子,曾使得“關學郁郁滿秦川”。
他用“為天地立心”的哲思,讓人們心懷仁者之心;他用“為生民立命”的深情,荷鋤親耕于井田;他用“為往圣繼絕學”的使命,傳承和發(fā)揚先賢留下的浩瀚的文化精品;他用“為萬世開太平”的胸襟,喊出了人世間的最強音。
當我從橫渠書院走出來,突然想到“橫渠書院”的渠是否和朱熹的“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有關聯(lián)?
轉身要走時,恍惚間心生孤獨,真正體會到“古來圣賢皆寂寞”的滋味。想那張載沉寂了多少年,又等了多少年,才有了今天這般情景。
再回首時,夕陽欲頹,書院里似乎裝得下滿天的晚霞。參加研學實踐的孩子們穿著漢服,在院子里來回走動。書院門前站著一位戴著金絲邊眼鏡的青年,目光幽邃,對著書院凝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