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畝田，就是一幅畫；一幅畫，也是一畝田。
讓我用時間之筆來作畫。先畫水底柔軟的淤泥，無怨無悔，藏著世代相傳的秘密。再畫青翠欲滴的蓮葉，婀娜多姿的蓮花。接著畫一尾往生之魚，嬉戲于田田蓮葉間。最后畫輕盈的蝴蝶、蜻蜓，飛來飛去，忙個不停。
圍紙造田，裱畫的框就是田埂，通往一個家。
一幅蓮田素描畫，平放在村鄉(xiāng)的門前。
燕子馱著愛戀歸來，口銜新泥，重建新居。裊裊炊煙，與周圍旋帶起的水霧，相映成趣，恍如一顆白色的釘子，將它掛在了我家玄關(guān)的墻上。
畫的名字叫《蓮田之心》，對面的墻上，掛著一面鏡子。
鏡子不大，剛好能裝下畫。自顧自憐，就像蓮葉對著平靜的水面，閱讀自己不變的籍貫和履歷，共享著晶瑩剔透的呼吸。
2
新畫掛新家，向幸福出發(fā)。
2019年8月19日，歷書之中的黃道吉日。父母專門從南充趕到成都，為兒女堅守健康、自由、真實(shí)的家風(fēng)，感到莫名高興。
妻子在前開門，父母緊隨，我在后閉戶。喜悅的我們?nèi)缥浵�，井然有序。手提柴米油鹽醬醋茶，嘴里吉祥的愿景，敬奉舉頭三尺的神明。
在玄關(guān)之處，父親停下了腳步，眼睛盯著墻上的畫，目光堅毅地捕捉蓮葉之間日出的光芒意象。
鏡子里有多少白發(fā)和皺紋，歲月就給了父親多少難言之隱，一目了然。
父親體內(nèi)的痛，結(jié)石一樣，取不出來，像曾經(jīng)患難與共的時光，難以割舍。
3
蓮，是蓮的姓，也是蓮的名字。
芙蓉、水蕓、菡萏、芬陀利花……是昵稱，是表字，還是曾用名，似乎都不重要了。父親獨(dú)愛蓮，蓮早已在他心里落地生根了。
父親出生在蓮花村，蓮是草本植物，也是村里的望族，興旺如人丁。
村東的水田里種著蓮，村西的山坡上立著石。
鬼斧神工，兩石頂天，兩石立地，敬畏亦有陡峭之美，像倒放的蓮花，故曰蓮花石。
擁抱在一起，要多遼闊的愛和厚重的祥和，才能讓蓮花石，過濾千載風(fēng)打萬般雨劫，守住自己屹立不倒的神話。神都死了，它還在人群中活著。
其實(shí)，蓮是有生命的石頭，植物界的 “活化石”，比我們?nèi)祟愡�先出現(xiàn)。
在蓮花石下，可以看見整個蓮花村，滿眼全是蓮，蓮葉那么綠，那么大！
4
對于生活，血?dú)夥絼偟母赣H也沒什么經(jīng)驗(yàn)，都是摸著石頭過河。
石頭不會為難石匠，石匠可以把石頭變成藝術(shù)品。父親掄起大錘，對世界沒輕沒重地敲打。無處閃躲，鋼鑿石時，鐵在叫，石頭在叫，父親聽到的分明是人的慘叫聲，不絕于耳。
石質(zhì)的世道，石質(zhì)的墻，石質(zhì)的門。從冰冷堅硬里鑿出了溫暖和意義，還鑿了一座蓮臺。
石頭又是慈悲的，不然人們就不會找它做菩薩。
頂禮膜拜，每一塊石頭都有它獨(dú)特的價值。
好的用來建房造屋，也壘成了姐姐的墳?zāi)�。而那些被丟棄的邊角料，輕的用來打過水漂、擊過鳥巢，重的鋪成了碎石路。跌宕縱橫，像極了人生。
秋天，就是沿著這條路走出蓮花村的，父親，也是。以蓮為信物，時間之水，把父母粘合在了一起�；橐鲅永m(xù)了世間的愛情，這古老大地上不朽的美。
比父親更孤獨(dú)的，是坡上的蓮花石，隨著父親遠(yuǎn)走他鄉(xiāng)，蓮花石的孤獨(dú)，還在加深。
從蓮花村到愛國村，三十分鐘的路程卻用了他大半輩子。
5
種地，父親從來不考慮環(huán)境。遠(yuǎn)一點(diǎn)，偏一點(diǎn)，都無所謂。
立春過后，大地慢慢忙碌起來。父親開始掰算指頭，回憶地里種下的玉米、小麥、紅薯、瓜、豆……他生怕漏了什么，過了季節(jié)，泥土就會以沉默的方式，拒絕發(fā)言。再好的土，也只會長出野草和螻蟻。
水田用來栽種水稻，我們眾所周知。每家每戶都分有一塊自留田，耕種自便。父親的自留田，已成為他內(nèi)心最潮濕的一部分，種上了朝思暮想的蓮，還放養(yǎng)了幾尾稻田魚。
春天種蓮，夏天能賞蓮花，秋天可采蓮子，冬天還可挖蓮藕。
種蓮，父親有自己的訣竅。藏頭露尾，頂芽小氣需要避光，見光就不會生長了，只能微微傾斜，順勢埋在淤泥下。
蓮在柔軟的淤泥下，暗自生長，向上的引力，頂泥破水，水應(yīng)聲而裂。
浮萍盛行，鄉(xiāng)愁般肆意瘋長，占領(lǐng)水面，又迅速愈合裂痕。只有稻田魚才衣食無憂，歸隱于浮萍之下，風(fēng)浪再大，也不怕。
新芽偶露尖角，沒看見蜻蜓立在上面。
6
草籽，秧苗，流水潺潺。桃紅，梨白，花香縈繞。
蓮不爭春。綠，從點(diǎn)到面，像漣漪一樣散開。
一張蓮葉，就是一道徐徐展開的圣旨。
接旨的就是愛蓮的父親，春意不可負(fù)，農(nóng)事不可違。
在白天與黑夜之間，在清明與谷雨之間。緊貼水面的錢葉，中流砥柱的浮葉，以及昂首挺胸的立葉。趕赴夏日，太陽驚醒了所有的露水。
鳥鳴像蓮梗拔節(jié)，一聲高過一聲，最后高過了父親的額頭。皺紋是堤岸，也是溝壑，汗珠匯成了小小的河流。
汗滴禾下田，每一個黃昏，都滿目青翠。
7
月亮鍛造出一枚薄薄的銀色箔片，田里的蛙鳴，有了金屬的回聲。暗啞的蓮是自己的旁觀者，不動聲色。
向陽而生的蓮，一生離不開水。
深受蓮的洗禮與熏陶，自留田也有自己的人生哲學(xué)，田里哪怕只剩一碗水，也要端平。
蓮是一位母親，在淤泥之下生兒育女。
心臟，血液，骨骼，肌膚，呼吸，都沒有被污染。
炎熱的夏季，人們喜歡用蓮葉泡水喝，清熱去火，通氣生津。淡淡地苦味兒，咬住了舌尖。
蓮花盛極，碩大、繁茂、潤滑，有沁人心脾的暗香。姿態(tài)絕美，可賞花開，也可賞花落，每一片吹落到地上的，都是月光。
蓮蓬在父親的眼窩里積攢雨水，蓮子日漸飽滿。
全身皆是寶的蓮，食用營養(yǎng)，入藥，可醫(yī)治人間疾��！
8
父親經(jīng)常去田間地頭，再忙、再累都去，有時去看蓮，有時去看秧。長勢良好，夕陽貼著綠浪過來，恨不得把田埂拉直。
田里稗子很容易分辨，它比水稻要高一截。這未被馴化的谷物，有父親的指紋、汗?jié)n和一生的力。
不受待見的稗子，并非一無是處，它可以釀成味苦、燒喉、后勁猛的稗子酒。不勝酒力的父親，對稗子酒情有獨(dú)鐘，偶爾喝兩口，疲憊與疼痛原諒了他。
田埂是一道圍墻，父親走了千萬里，走了大半生，都沒走出一畝三分田。這個世界，他過于相信土地。
姐姐和我的童年，很多時候騎在了父親的背上。風(fēng)吹彎了父親的腰，使他像一株謙卑的稻子，向大地匍匐。
我知道大地，為什么越來越低了。
9
出水的蓮花，姐姐那么美，病無可救藥地喜歡上了她。都無能為力，到了那一天，父親也沒有告訴她疾病的真相。
盛夏七月，冰冷的姐姐，讓家里所有的親人，經(jīng)歷了一場雪崩。
“生如夏花的絢爛，死如秋葉的靜美。”
忘記姐姐，是我生命中，沒有辦法做到的事。
那些青山，矮了許多；那些田埂，短了許多。
水滴和眼淚一樣，晶瑩剔透，呈橢圓形。眼睛裝不下的悲傷，蓮葉也難以托起。
為了告別，父親執(zhí)意要給姐姐打碑。鐵在叫，石頭在叫，每一錘都那么重，那么痛，他一直忍著沒有說出來。
姐姐的過去，都在那堆新壘的黃土里。墓碑讓生死有界，互不干涉。
10
姐姐走后，父親的頭發(fā)積壓霜雪，在黑發(fā)中間亮出了立場。
父親一言不發(fā)，有時獨(dú)坐在田埂，用低檔的香煙消愁，把陰影藏在肺里。我和母親知道他的傷痛，蓮知道他的傷痛，水稻知道他的傷痛，青山不語。
不期而遇的雨，是老天爺流的淚，讓夏天逐漸有了涼意。
九月可以暫時忘記心里的傷痛。水稻成熟后，大地就陷下去了。
收割水稻后，不必?fù)?dān)心遺漏的稻穗，也不要撿，那是留給電線桿上麻雀過冬的，它們都是父親的窮親戚。
自留田的水波瀾不驚，蓮也察覺到了風(fēng)聲，開始在葉脈里藏掖慌亂的喘息。
蓮葉長出了老年斑，并不斷向周圍蔓延。浮萍也頹敗了，田里早已沒了夏日豐腴的身軀。
越來越少了，為數(shù)不多的干枯葉梗，還執(zhí)拗站著。
東倒西歪，臉上訣別的表情，像一把生銹的長矛，指著陰冷的天空。
蓮下有魚，還有埋在泥里的藕。
11
挖藕的人，經(jīng)常聽到輕微的骨折聲。
當(dāng)天挖出的藕一定要當(dāng)天吃，否者，會在一夜之間老去。
我就像剛被挖出的藕一樣，寬懷接納生活的顛沛流離，經(jīng)歷蒸、煮、烤、炒、炸之后，早已服從于命運(yùn)，不言不語。
南充、平頂山、滄州，都是生活的現(xiàn)場，為生計奔波，關(guān)心戶口、稅收和物價。鄉(xiāng)音藕斷絲連，一改再改，童年已經(jīng)越來越陌生了。如今我在成都，新一線之首的城市，娶妻、生子，快十年了，我還欠故鄉(xiāng)一個道歉。
面對宿命，我們別無選擇。父親吃過的鹽我在吃；父親走過的路我正在經(jīng)歷；父親的鄉(xiāng)愁與疼痛，我感同身受。
這么多年了，如影隨形的蓮，始終在我身體里綠著、蔥蘢著、搖曳著。
12
妻子和母親在廚房里準(zhǔn)備中午的菜肴，而我和父親在客廳交談，我們說到了家事、國事……一起撫摸往事，給明天一個微笑。
喜悅飽滿、熱氣騰騰，像剛剛揭鍋的蓮藕排骨湯，母親說：“今天，在湯里加了幾顆蓮子……”。
這讓我想起曾經(jīng)每年立冬時節(jié)，母親用一鍋蓮藕排骨湯，帶領(lǐng)我們一家人，與冬天握手，一并表達(dá)抵御寒冷的決心。
吃藕思蓮，為人更要廉。
蓮是人間的藥，醫(yī)治滿目瘡痍的人間。
簡介：粟輝龍（Su Huilong），1987年出生，四川南充人。閑暇時喜歡涂抹幾段文字，自比文字傀儡師，時常熱衷于操縱文字來演繹自己的心情。作品散見《青年文學(xué)》、《星星》、《散文詩》、《美文》、《青年作家》、《散文詩世界》、《四川文學(xué)》等刊物。作品收錄于多種年度選本，參加《星星》詩刊社第四屆全國青年散文詩人筆會。系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居四川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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