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克
我從小便決定不生養(yǎng)兒女。
父母的婚姻給我留下了極深的陰影。撕打、爭吵、司空見慣的血,讓我的生活充斥著顫瑟與不安。兒女,這對生命個體有限性的補充,抗爭死神的利器,亦或未來的豪賭,成了我拒絕復制的悲劇。
孩子可愛、無邪,在戀人的交媾中點亮了存在的圖騰。這團同時兼?zhèn)淞藲埣才c完美的圣火,讓無數(shù)人為之燃燒終生。
我曾有個叫林的女友,每日幽囚斗室,醉心閱讀與寫作,在忘我的生活中樂此不疲。林深受梭羅的影響,喜歡《瓦爾登湖》與大自然,除卻精神與存在的求索,傲視一切的物欲與名利,甚至淡漠親情與母性。她定定地告訴我不想結(jié)婚與生育,只想在寫作中獲得永生。不久,林獨自行往終南山,消隱于世。
我無法理解林的行為,也未讀過《瓦爾登湖》,更不懂深奧的存在主義,只覺得她的想法甚為荒謬。文字,多么廉價的象形符號。每人每天都在這個世界上大量生產(chǎn)著信息垃圾,她卻希冀從這些垃圾中拼湊出永恒;人類文明都不配奢望的果實,她卻狂傲的想僭越上帝的靈位。
那時我正整日醉心名利,奔赴于各種社交場,希冀在交杯換盞間獵取人脈。幼年的經(jīng)歷,使我渴望在光環(huán)中偽飾內(nèi)心的自卑,哪怕那樣的光環(huán)只是一層鍍金的項圈。嘗到甜頭的我,像一只即將大放異彩的蝴蝶,在熱捧與虛榮的暗繭中積蓄勢能。
林勸我沉下心來閱讀與寫作,少去追逐那些名利場上的過眼云煙,我卻對她的話不屑一顧,之間的爭吵日益頻繁,林,這個枕邊的依偎者,溫柔而體貼的伴侶,卻越來越變得像一個潛伏在我身邊的獵人,企圖在我破繭的那一刻扣動扳機。后來,我們之間的矛盾愈演愈烈,甚至爆發(fā)了肢體沖突。同樣以丁克作為歸途的我們,最終走向了人生陌路。
不久,林刪除了我所有的聯(lián)系方式,像空氣一樣從我的生活里淡去,卻越來越變得像一塊淤蘚,讓我瘙癢難忍。
世界變成一個子宮,不死的嬰兒,在羊水中任性暢飲。
是否,拒絕死亡,拒絕牧師的禱告與安撫,拒絕天堂的降臨,拒絕地獄的火,拒絕因果輪回與報應不爽,拒絕沙漠里生長綠洲,就會讓生命獲得永恒的延續(xù)。
其實林不懂得繁衍也是延續(xù)存在的方式,甚至更為簡單易行;蛞娍p插針傳播后代,古希臘人希冀借由肉體的延續(xù)獲得靈魂的永存。當林有一天成為人妻,生育了一堆兒女,她同樣也可以拿起教鞭,在嚴厲的面孔下向他們灌輸存在主義、梭羅……直到孕育出一批淡漠名利與情感的存在主義者。就像那些將孩子鍛造成考試機器的家長,希冀通過一次金榜題名,讓自己隨著雞犬升天?墒撬]有選擇冒險,反而頑固、徹底,矢志不渝地為信仰殉道。她恐懼兒女會成為一張潛藏于暗夜的蛛網(wǎng),伺機將她困束,使她無法掙脫,直至被吸干成一具空無的軀殼。她要清晰而確定的存在,像主人掌握著寵物的生殺予奪。
我沒有林追求自我的勇氣,生存的鐵蹄將我踐踏成了卑躬屈膝的奴仆,在無痛的模仿中慣于復制他人的人生。逃避存在、思索、死亡的清繳與追問,在美麗的虛無之上建造意義的天國。林,這個離經(jīng)叛道的另類,這個不容世俗,也不被世俗所容忍的褻瀆者,她是如此急于而傲慢地拆穿國王身上那件羞恥的新衣,最后再瀟灑而永遠地逃離。
林是否也飽嘗過孤獨與虛無的苦痛,是否知道生離死別、福禍旦夕,都掌控于神的恩典與護佑;蛟S,神也是一位丁克,他的神性只是無需繁衍而抵達了永恒。
儀式
儀式是對死亡的抗爭、表演或自欺。
我懼怕青春的慢性衰亡,以至于每年都會在生日和跨年舉辦各種儀式,期許在時間的脊背留下齒痕。
大學的某次跨年夜,我正在宿舍絞盡腦汁籌劃新一年的跨年儀式。臨近午夜時,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念——為逝去的一年舉辦一場葬禮。有了念想后,我立馬打開手機的音樂軟件搜索喪歌,隨著悲愴而高吭的旋律響起,我開始面對著墻壁默哀,腦海中飛速閃現(xiàn)過去一年的際遇。
就在我沉浸于回憶時,一聲破口大罵忽然從我身后傳來。我驚厥的睜開雙眼,回過頭,只見宿友盤腿坐立,向我瞪著一雙訝異而憤怒的眼睛。我這才恍然,剛剛一心想著跨年儀式,忘了正在睡夢中的宿友。被喪歌吵醒的宿友,齜牙咧嘴的咆哮起來,“要不是我脾氣好,早就把你暴揍一頓了。”
不斷以尷尬收場的儀式,并未讓我有所醒悟。不久,我與好友阿基去大西北七座城市巡演,回到學校后,又開始琢磨著用什么方式來告別即將結(jié)束的大學時光。最后,我們決定在學校舉辦一場轟轟烈烈的畢業(yè)演唱會,阿基演出,我演講。
舉辦畢業(yè)演唱會需要場地,在街邊或?qū)W校操場實在太low,我們便將目光瞄向了學校唯一的報告廳。
老師生硬地拒絕了我們的請求。無奈之下,我們只能越過老師去找系主任。系主任是個和藹的中年男人,他聽過我們的想法后沒有直接拒絕,推說要先向?qū)W院領導申請,讓我先回去把活動方案擬出來交給他審定;厝ズ螅遗d致勃勃的花了兩天時間制定了一套完整的活動方案,滿懷期待的上交,結(jié)果半個月后得到的答復卻是“領導不批”。我并不死心,仍然日日去辦公室糾纏,最終成功打動系主任,他以系里的名義為我們申請到了場地。
申請到場地,余下的任務便是招募觀眾。我們打印了數(shù)幅海報貼滿了學校各個教學樓,每到晚飯點就去宿舍樓下、食堂外等人流密集處演出,后來,見學校反響平平,我們便拿著演出設備每日跑去六道口和中關村附近街演,就這樣宣傳了半月,觀眾群里的人數(shù)終于破百。
一個月后演出開幕,來的觀眾不多,僅前排寥寥坐著數(shù)十人,不及觀眾群人數(shù)的一半。開場節(jié)目是霹靂舞,表演者為學校田徑隊的一隊員。因節(jié)目未經(jīng)彩排,我并不知表演者的真實水平,只是見有人主動報名支持活動,便都批準了。結(jié)果,那名隊員上臺后在勁爆的音樂中四肢僵硬、扭扭捏捏,活像耍猴,讓人大跌眼鏡。第二個節(jié)目為阿基的演出,阿基抱著吉他在臺上剛要開口,不料報告廳的音響忽然發(fā)不出聲音,我們連忙把平日街演的音響插上才應了急。阿基的演出一如既往地精彩,渾厚的嗓音里激蕩著青春的不羈,不過在演唱一首原創(chuàng)歌曲的高音部時卻意外地破了音,引得臺下哄笑連連。演出最后是我的畢業(yè)演講,為顯隆重,從未穿過正裝的我向朋友借了一套大碼西裝,結(jié)果登臺后宛若一個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處處流露著別扭。最終,演唱會就在這樣接二連三的意外中狼狽收場。
大學畢業(yè)后,我與阿基各奔東西,但我對儀式的追求卻絲毫不減,每次生日會給自己寫一封信,每年跨年都會行去拉薩,在凄冷的布達拉宮前坐對一夜……我就在對儀式狂熱的追求中揮舞著對抗時間的利劍。
當有一天我行將就木,是否命運會將我所有的儀式串成一圈獻給死神的花環(huán)。
朋友圈
我喜歡發(fā)朋友圈。
我一天最多發(fā)過二十條朋友圈。
大學我沒上過幾天學,學校為放養(yǎng)制,每日不用簽到,也不用為學分與論文疲于奔命。考試全為開卷,為防學生在書上找錯答案,老師還會提前將開卷的答案公之于黑板。
班主任為一大腹便便的老頭,兩頰間掛著一顆熟櫻桃般的酒槽鼻,他每日最主要的工作就是等上課鈴響后,去宿舍被窩里掏還在睡夢中的學生。
寬松的氛圍使我將大部分時間都用來自由探索,其中最為醉心旅行和各種活動。大學我近乎跑遍了全國,常有了神往就會立即啟程。到景點后,我會立馬掏出手機,打開朋友圈開始拍攝錄制,再配上一段裝模作樣的話語。一趟下來,數(shù)十條動態(tài)陸續(xù)以刷屏之勢霸榜朋友圈。
有一段時間,我無錢再去旅行,為了不讓朋友圈停更,于是制訂了每日爬一座山的計劃。連續(xù)一個月,我都堅持早起,坐公交去打卡北京的各座名山。雖疲憊不堪,但只要見有人在朋友圈互動點贊,便又斗志滿滿。
除了旅行,大學參加的活動更不計其數(shù)。其中有如發(fā)呆大賽、死亡咖啡、逛鬼市等博人眼球者,也有各種高端的講座與音樂會。后來,參加的活動多了,我對活動開始挑剔了起來,只挑取那些聽起來高大上的活動打卡,如邀請了某某諾貝爾獎獲得者、某某著名作家或?qū)W者。去到現(xiàn)場后,拍照定位轉(zhuǎn)頭即走,然后在朋友圈編輯一段心潮澎湃的話語,宛若備受洗禮。若因其他事情沖突,無法親臨現(xiàn)場,我會把鏈接發(fā)給好友,以各種理由慫恿他去參加,等收到活動現(xiàn)場照,我再移花接木地假裝去了一番。
用博取眼球指摘我大學里的行為實在有失偏頗,事實上,我這曬朋友圈還有一套自創(chuàng)的理論,叫做把每一天當做最后一天來活。操持著這樣的理論,我開始像只不知疲倦的飛鳥,往返于北京各地,以讓每一天都度過的新奇而有趣。學校有一姓王的好友為我擁躉,我們?nèi)の断嗤,時常結(jié)伴打卡,在實踐中不斷充實著我們的精神勝利法。
除了在朋友圈曬旅行和活動照,平日里我還喜歡寫些無病呻吟的詩歌。每日筆耕不倦,靈感泉涌時,一日會寫上大幾首。我自詡為八歲寫詩,天賦異稟,同時難耐孤芳自賞,每日會像曬活動照一樣,在朋友圈穿插著曬我寫的詩。甚至還更進一步,將發(fā)在QQ空間的詩轉(zhuǎn)到各個群,借以提升自己的知名度。為此,我開始瘋狂的在QQ上加群,每當群主通過后便立即轉(zhuǎn)自己的作品。如果作品后面回應著陌生群友的鮮花與夸贊,甚至有接連的好友申請,我就會為自己的才華得到他人激賞而揚揚得意。
若無人回應,我也并不氣餒,仍會每天按時按點的轉(zhuǎn)發(fā)作品,篤定堅持不懈終會打動群友。每日心緒就隨著作品的閱讀和點贊數(shù)波動起伏。這樣的轉(zhuǎn)發(fā)我整整堅持了兩年。
朋友圈成了我個人的導演和狂歡,我沉迷其中,每日的生活和情緒受其左右。直到畢業(yè)后,我開始疲于為生存奔命,朋友圈才日漸減少,偶爾發(fā)一條也是帶有極強的目的性。幾年后的一日,我因翻找之前的照片,偶然滑到了大學所發(fā)的朋友圈,不由觸目驚心。眼前的自己是何等的輕浮與陌生,在荒誕的行徑中不停耗損著青春,而過去那些讓我自鳴得意的詩歌,其實讀來滿目瘡痍。語言膚淺,結(jié)構紊亂,像嚎叫般充斥著無病呻吟。在客套的阿諛和甘美的毒藥中,我不停地在為自己加冕。
而今,我已近一年沒發(fā)朋友圈,也不再寫詩與旅行,甚至淡漠了一切社交,在迥異的生活中稀釋著過去。朋友圈,我曾經(jīng)堅貞不渝的信仰,成了我如今不敢觸碰的謊言。
興許,有一天我會徹底將朋友圈關閉。
網(wǎng)癮
我初中時染上了極重的網(wǎng)癮,常會趁午休偷跑去網(wǎng)吧玩一個小時,晚上又繼續(xù)翻墻通宵。
在網(wǎng)吧通宵叫包夜,一晚十元。學校為防學生晚上偷跑出去,將宿舍一二樓的窗戶都加裝了鐵欄。想去通宵,必須用一包煙買通查寢的高年級學生,否則只能等查完寢后去爬水管。
曾有膽大者,犯了網(wǎng)癮,直接從三樓的陽臺一躍而下,竟毫發(fā)無損,不過無人敢去模仿,一般都會從三樓偷爬水管。水管光滑,需先側(cè)身抱緊,然后慢慢騰挪,等找好著力點,再從窗臺一躍,便可直接滑下去。不過爬水管同樣危險,稍有不慎,就會從三樓摔下去,輕者破皮見血,重者骨折。我有恐高癥,從未爬過水管。
我一周生活費僅五十元,除去車費和飯錢,余下的就全部貢獻給了網(wǎng)吧。隨著網(wǎng)癮愈烈,網(wǎng)費的占比開始節(jié)節(jié)攀升,我只能不斷擠壓伙食費。一次,我連著去網(wǎng)吧通宵了兩夜,提前花光了生活費,余下三天我粒米未進,每日頭昏腦脹,最后得一位同學救濟才撐了過來。
不久,通宵上網(wǎng)的事敗露,班主任將我喚至辦公室,撥通了爺爺?shù)碾娫挕?/p>
爺爺騎著摩托車從二十多里外的老家火速趕至學校,一進辦公室便滿臉賠笑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包好煙雙手奉上。班主任接過煙,眉頭漸漸舒展,語氣也緩和下來。不過,他卻堅持要取消我的住宿資格。生性老實的爺爺聽后望了我一眼,什么都沒說,自此,開始每日起早貪黑的接送。
一日放學,天空電閃雷鳴,烏云密布,我鉆進爺爺?shù)挠暌,像狼狽的逃兵頂著驟至的槍林彈雨。快近家時,摩托因泥路淤積寸步難行,爺爺讓我先步行回家,他再慢慢的將摩托推回。我到家,食過晚飯,仍不見爺爺回來。磅礴的大雨在眼前傾巢而下,如狂亂的鼓點。
不久,一個渾身上下血跡斑斑,一瘸一拐地推著摩托車的身影緩緩出現(xiàn)在眼前。在大雨里,爺爺深一腳淺一腳,踉蹌著好不容易挨到家。我這才知他因摩托車輪打滑翻入了溝底,險些喪命,許久,才忍著傷痛,將摩托從溝渠拖出。
爺爺?shù)挠偾嘞褚桓,在我的體內(nèi)迅速蔓延、游走。每當我網(wǎng)癮難忍,那根看不見的針就會以一種劇烈的刺痛終結(jié)我對虛擬世界的癡迷。
今年夏末,我偶然路過初中常去的網(wǎng)吧。門窗內(nèi)陳設未變,唯機型換新。不過比起我上學時的人頭簇擁明顯清寂,玻璃門上貼有一張網(wǎng)吧轉(zhuǎn)讓的紙條,像在兜售著一座廉價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