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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巧珍:越過文化的精神追求,怎一個美字了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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沁筱寒 |
“精華欲掩料應難”是《紅樓夢》里香菱在良師黛玉的再三指點下吟哦出來的詩。近日由陳曉、李沁主演的《人生之路》熱播,我也因此重溫起了路遙的《人生》。而每每讀到劉巧珍的相關情節(jié),我就總是不經(jīng)意想起這句詩。 劉巧珍“裝束既不土氣,也不俗氣”,其愛情觀亦超凡脫俗——“決心要選擇一個有文化、而又在精神方面很豐富的男人做自己的伴侶”。故,她既不心儀于家境殷實、精明能干的馬拴,也不心儀于一批批干部、城里工人等求婚者,而是執(zhí)著地愛著家境貧寒的知識青年高加林。劉巧珍“雖然沒有上過學,但感受和理解事物的能力很強,因此精神方面的追求很不平常”,豐富的精神世界是其脫俗愛情觀的源頭活水。“精華欲掩料應難”,文化的匱乏掩映不了她骨子里的高貴。這個慣于家務活計、毫無文學基礎的姑娘,竟能領悟愛情的精髓,追求精神領域的美好。美麗女子的蘭心蕙質(zhì)、靈氣逼人,在她身上展露無遺。 可惜,沒有文化打底的精神世界,縱使再豐富也深具先天的殘缺。而這先天的殘缺也注定了高加林、劉巧珍愛情的曇花一現(xiàn)。存在文化差距的他們,終歸缺少了那思想碰撞的火花與靈魂深處的契合。劉巧珍對高加林的愛帶有頗強的主觀性。她以為憑自己“漂亮得像花朵一樣”的容貌和一腔理想主義的深情,就可以贏得從高處跌落、壯志未酬的高加林。殊不知,但凡志存高遠的人,其精神世界都是無法用愛情填滿的。高加林又何能例外?他很快就有了“懊悔的情緒”,“后悔自己感情太沖動,似乎匆忙地犯了一個錯誤。他感到這樣一來,自己大概就要當農(nóng)民了”,他認為自己是在“沒有認真考慮的情況下”接受了劉巧珍的愛情…… 更遑論于男子而言,愛情在前途面前是無用的。愛情也許會令一個男子悲傷,但大抵改變不了一個男子要選擇的方向,甚或成為不了一個男子的十字路口。女子難以憑借愛情留住男子,可男子卻可以憑借愛情利用女子,并且憑借這種利用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進城之后,高加林與更有魅力的知識女性黃亞萍發(fā)生戀情,固然是因為他們志同道合、知情識趣,但又何嘗不是因為黃亞萍能幫助高加林實現(xiàn)進入大城市的夢? 找一個合適的人,就是找一個與自己人生階段、訴求匹配的人。否則,她在日常瑣碎里按部就班,他在事業(yè)高地上縱情恣意,悲歡如何相通?就功利主義而言,黃亞萍確實比到了城里只知對戀人講母豬下了幾只小豬的劉巧珍更適合改變身份后的高加林。成也精神,敗也精神。劉巧珍因?qū)穹矫嬗蟹欠驳淖非,才愛上精神方面很豐富的高加林,從而升華了人生的高度;可又因自己的愛情無法填滿高加林的精神世界,而難逃被拋棄的命運,令人扼腕。 而令人扼腕之余,也同樣發(fā)人深省。劉巧珍的愛情其實是“托付終身”觀念的犧牲品。“托付終身”這種說法,細思極恐,就好似女子是一件物品,要找一個結(jié)實的匣子裝起來,保管好,委實是物化女性了。而不能識文斷字的劉巧珍,雖然精神世界豐富,但其主要內(nèi)容不過是尋個如意郎君,用她美麗的容貌、善良的心靈、無私的奉獻打動他,以托付終身。與其說是追求愛,不如說是追求被愛。追求被愛,本質(zhì)上是乞求強者的道德垂憐,是一種寄希望于他人的弱者思維。當寄希望于被愛的時候,就已然把自己放在了一個很低的位置上,把自己變成了被動的一方。 “將來你要是出去了,我就在家里給咱種自留地、撫養(yǎng)娃娃;你有空了就回來看我;我農(nóng)閑了,就和娃娃一搭里來和你住在一起……”這是劉巧珍對未來婚姻生活的最高設計。這讓我看到了舊時女子天然的劣根性:總被規(guī)訓著要得到一個男子的愛才有價值,從而輕易依賴男子的愛情而活。黑格爾稱之為“他者意識”。若,劉巧珍那個有錢的父親能供她上學,那么,她也不會囿于“托付終身”的觀念了。她大抵能以文化沉潛,以精神行遠;她大抵會選擇自我照顧和自我成長,換言之,把注意力和力量放在自己身上,以自己為核心,去追尋美,去付出愛,去實現(xiàn)夢,“自能成羽翼,何必仰云梯”。 劉巧珍是深悉自己不能識文斷字所帶來的不幸命運的:“她常在心里怨她父親不供她上學。等她明白過來時,一切都已經(jīng)為時過晚了。為了這個無法彌補的不幸,她不知暗暗哭過多少回鼻子。”而劉巧珍始終是通透的,不僅能深悉自己的不幸命運,也能憐惜他人的不幸命運。在高加林和黃亞萍在一起后,劉巧珍忍痛嫁給她并不愛的馬拴,但心里對高加林卻沒有絲毫怨念。當高加林通過“走后門”進城這件事被人告發(fā)而將要還鄉(xiāng)繼續(xù)做一個農(nóng)民時,她悲痛欲絕,不僅跪求姐姐不要傷害高加林,還央求姐姐一起去找其公公高明樓,希望高加林能再被安排去學校教書。 也許我們可以說,在“癡情女子負心漢”的戲碼里,劉巧珍以北方女子的真善美為祭品,供在了能證明她美好的愛情祭壇上。但我更愿意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劉巧珍——她是一個沒有人性潔癖的人。人心是存放真善美的所在,但也是藏污納垢的場地。一個人的真善美是被鼓勵的,但一個人那些不美好的欲望則是不被允許且需要克制的?煽傆腥藭幸鉄o意地暴露人性的丑陋。沒有底線的丑陋,毋庸置疑,將之交給法律即可;而對有底線的丑陋,竊以為,參考劉巧珍對高加林的寬宥即可。劉巧珍是允許人性的瑕疵的,即使她的人性再純凈不過。因為介懷太多,人真的會疲憊。有時候,不如放過對方,也放過自己。這不僅是對他人的體諒,也是對自己的體諒。 大多數(shù)人都有自己要苦苦泅渡的命運。接納、寬宥都是泅渡工具。文化差距這一實現(xiàn)愛情夢想的障礙,是劉巧珍要苦苦泅渡的命運;城鄉(xiāng)有別這一實現(xiàn)事業(yè)夢想的鴻溝,是高加林要苦苦泅渡的命運。命運并非困境。困境可以通過見山開路、遇水搭橋來脫離。而命運則是不可預知、無處著手的,是自身性格、天賦不經(jīng)意撞到一件也許尋常也許不尋常的事之后成為的好運抑或厄運。面對厄運,人很多時候都無解。既然無解,就需要接納與寬宥。劉巧珍接納了自己的愛情悲劇,也寬宥了高加林的道德缺陷。 話說回來,劉巧珍對人性沒有潔癖,也與她愛情觀超凡脫俗一樣,來源于她非凡的精神追求和豐富的精神世界。越過自身文化底蘊而對精神孜孜以求,絕非易事。那是一片無邊荒野,到底要如何跋涉而過,無人知曉,僅靠滿腔的熱情大抵是不夠的?纱蠖鄶(shù)不通文墨的人連站在那里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故劉巧珍對精神領域的探索,終究是令人動容的。所以,當高加林再次遭到人生重創(chuàng)而落魄還鄉(xiāng)時,他對黃亞萍說出了肺腑之言:“我自己一直也是非常喜歡你的。但我現(xiàn)在才深切感到,從感情上來說,我實際上更愛巧珍,盡管她連一個字也不識。”當真是“精華欲掩料應難”,高加林終究無法忽略劉巧珍的“精華”。 可嘆,空有精神的脫俗,缺乏文化的滋養(yǎng),終敵不過命運弄人。若劉巧珍也讀書識字,那她也會擁有書墨飄香、詩意盎然的人生吧?她也會是一個有凌云志的知識女性吧?只可惜,沒有如果。但,不通文墨而敢于追求精神,本就是難能可貴的。這次第,怎一個美字了得!這美,是純美,亦是凄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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