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八嶺 記憶漸褪灰白,鄉(xiāng)村學堂傾圮,像農(nóng)民一樣殷勤的老師,失去了她的土地。多年前,在我貧瘠的心靈土壤上,她播撒過一枚“王八嶺”的種子。這么多年飄零,我懷揣著它,它已成長出燈的光亮。無論多么黑暗的遠方,光在,故鄉(xiāng)這場電影就永不謝幕。 “王八從天上掉下來,于是就化作了王八嶺……想當年,日本鬼子生生用鐵軌割斷了它的脖子!”講故事的人只剩下身影還在講臺上晃蕩,故事變得清癯,縹縹緲緲,而故鄉(xiāng)依然匍匐在故事里,枝繁葉茂。 天上之物,必有靈性。風水先生曾言“有朝一日,王八顯靈,此地必出風云人物”。“王八嶺”實在不爭氣,像一團剝離鋒芒的野草,根植于草民世世代代的貧瘠里,幾千年都不曾綻放異彩。 直到有一天,命運的“金鎖”鉗住“王八”的咽喉,韜光養(yǎng)晦的它,還是招惹殺身橫禍。 苦難始于槍炮,始于蒸汽機風馳電掣的轟鳴,始于披著文明袈裟的掠奪。鬼子、東洋刀、王八盒子,驚起雞飛狗跳,幾千年的“甲胄”被一片片揭去,幾千年的“丹心”被一鍬鍬掘出。上好的原木、金子,順著王八的傷口汩汩流入鬼子的倉庫,造槍炮、造屠刀,鎮(zhèn)壓“順民”的諂媚和“刁民”的執(zhí)拗。 長長的軍列滿載血雨腥風駛過崇山峻嶺,也駛過近代史冊。“大東亞共榮”卷起的驟風暴雪,讓王八嶺下的鄉(xiāng)民飽受凌辱。侵略者洋洋自得,自以為耀武揚威的日子,可以千秋萬代,硝煙可以蠶食萬里江山…… 然而,赤旗如刀,群雄并起,斬斷賊寇四萬八千夢,雪前恥,收復(fù)失地,重整山河,奏凱歌。從硝煙中走出的和平,周身散發(fā)著蓬勃朝氣,為襤褸的山河重新披上綠色的外衣。 看吧,那愈合的傷口,已織就出新時代的錦繡。 ◎羅圈河 羅圈河長著羅圈腿光著腳丫,在河床上跑?柘聲r光,背負白山黑水,浣洗星月。它拼命地跑,柔軟的腳丫磨平了拌腳的石頭。 羅圈河也有栽跟頭的時候,但它不喊疼,也不吭聲。它沉悶地淌在正史之外,只是不時用單調(diào)的詞對著瘦弱的云抒情。偶爾,羅圈河也發(fā)脾氣,沉湎于聲色。波瀾壯闊的黃色之水,沖上兩岸,洗劫茅舍、良田和眾生。 羅圈河發(fā)誓要蕩平十萬大山,山雖然一天天瘦了下去,但山從未屈服妥協(xié),沒轍,羅圈河只能俯首山腳,在山腳下兜圈子。耳鬢廝磨,羅圈河終于摸透了山的秉性,它不斷用真情撫慰著山的踝骨,山終被感動,退步三尺。 羅圈河喜歡把往事藏在心中,表面波瀾不驚,內(nèi)心澎湃洶涌。正如這些年的我,一直對父母守口如瓶——當我像石頭一樣沉入它的懷抱,差一點就成了它的漩渦。這勢必會激起父母對它的憎恨。我默默珍藏起打濕童年堤岸的浪花,眼見中流擊水的夢研磨成泥沙,只能帶著它的濤聲和故事,遠遁異土。 在他鄉(xiāng),我跨越過很多條河,卻沒有一條潤澤我的心野。唯有羅圈河是流經(jīng)我心中的河,是滋養(yǎng)我生命的河,是我珍藏濤聲的河,有了它,故鄉(xiāng)就有了柔軟的魂靈。 ◎四道溝 四道溝兄弟有七,它排行老四。溝里的白胡子總是絮叨:想當年,二郎神和孫悟空大戰(zhàn),趕山鞭甩到之處,山就綻開一道口子…… 時光歹毒,他的謊言露餡——神君駕臨,滿目瘡痍,為何沒扔下救世的仙丹?曲曲折折、深淺不一的溝痕更是出賣了神鞭的軟弱無力?蛇@段豁牙露齒的傳說,像一只巨大的炭盆,反反復(fù)復(fù)溫暖著我冰冷的童年。 四道溝包羅百溪,有一條溪就有一條溝。我搜盡枯腸,那些半死不活的名字躍然紙上:小北溝、趟子溝、秦溝子、曲家溝、閆家溝、李家溝、冰瑚(壺)溝……每一個名字都像是爹娘怕自己的孩子養(yǎng)不活,取名“阿貓”“阿狗”一樣隨意。 我百思不解,祖輩為何癖好傾斜,茅草屋種滿了陡峭的山坡,那些溝幫子上的茅草房,吐出綿長的愁緒…… 歷史的年輪擴生到第1978圈、1979圈、1980圈……改革開放的春風風塵仆仆順著曲折的山路徐徐刮遍晦暗的山溝。 小北溝和趟子溝像兩只巨大的空巢,只有巢邊幾只孤獨的“鳥”呆然木立。 閆家溝自從最后一個流浪漢“徐彪子”走失后,空山寂寂。 李家溝算是實至名歸,搬出的李氏族人,陸續(xù)以另一種形式搬了回去,擁抱泥芳、松濤,再也不會叛離。 秦溝子、曲家溝和冰瑚(壺)溝倒是人畜興旺,只是,塵封的姓氏再沒機會開口,駁斥現(xiàn)實的捉弄——秦溝子沒有一個人姓秦,曲家溝沒有一個人姓曲,冰瑚(壺)溝的水沒有凝結(jié)出任何詩意。 ◎鐵廠鎮(zhèn) 遙遠幽長的時光小巷,叮叮當當?shù)拇蜩F聲,豢養(yǎng)了一代又一代鐵匠;犁鏵破開刀耕火種的土地,在歷史的篇章上寫出青黃的兩行;馬蹄鐵烙印在戰(zhàn)場上,廝殺迸濺起的刀光劍影,折射出冷兵器時代的寒涼。人類因邁進偉大的鐵器時代,鍛造出輝煌燦爛的文明;又因鐵器的加持變得面目猙獰。鐵總是在溫暖與冰冷間來回切換。 曾聞:四川自貢榮縣之鐵廠,諸葛武侯取鐵煉神兵;河北唐山遵化之鐵廠,冶鐵光照千余載;貴州遵義播州之鐵廠,光緒初年造鍋忙;陜西商洛鎮(zhèn)安之鐵廠,舊以鑄售鐵器名遠播。吾鄉(xiāng),雖叫鐵廠,但鐵并未打出響亮的名堂,歷史的光澤閃爍在犁鏵等農(nóng)具上。 一度,我急于破解“鐵”之謎題,可終沒提煉出一點鐵之元素。我總是怕陌生人輕描淡寫地說“哦,你的老家產(chǎn)鐵”,每當其時,我的心里都在吶喊“不,我的老家缺鐵”。只有缺鐵的地方才打不出鐵器的歡愉。 許多年過去,拉煤的重卡還時常從我的記憶中呼嘯而過,卷起煙塵,遮天蔽日。她灰頭土臉的樣子實在狼狽極了。如果燃一把火,瓦片上、道路上、草木上的煤灰,一定能燃三天三夜。 我時常聽見黑臉的張飛哼著小曲兒從地獄的黑夜奔向人間的黎明……他們一定最了解煤的滋味兒。但也正是他們親手掏空了鐵廠的臟腑。 漸漸,鐵廠學會了報復(fù),她狠下心來,讓一些人失業(yè),讓另一些人長眠于地宮。但那開膛破肚的傷口,裸露凸起的瘡疤成了大部分人抹不去的痛。 一些人不得不離家出走,一些人不得不做著黑色的夢。 ◎白山市 山川幾度易主,終為華夏之土。我未見渾江的濁流拍打歷史的堤岸,亦未見長白山頭戴雪笠獨釣寒江。我和她的情緣,始于兩個草民的聯(lián)姻。她的存在就像三道溝和四道溝、二道江與八道江一樣,放大到一定程度,就是我的故鄉(xiāng)。 刀耕火種培植出來的文明,寫滿舊時代的蒼涼,我沿著歷史的溝壑追本溯源,盡頭散落著祖先遺落的石器碎片,祖輩躬耕的身影依然飄蕩在白山黑水間,但石器已經(jīng)把棱角獻祭給了泥土。 土,封建之地,莫非王土。民國革掉王權(quán)之命,新中國讓人民咸魚翻身。彼時,渾江尚未倒映白山之影,遼東舊夢,五載沉浮,渾江像一股支流匯入通化,三十年風雨,三十年激蕩,意義非凡的1985,渾江和通化分家而治,可這無關(guān)草民痛癢。草民,跑不出遷徙流浪的轍痕,像蒲公英,從來不期許認祖歸宗。 背井離鄉(xiāng)三十載的父親,依然能繪聲繪色描摹出白山的一溝一坎。而我,僅孕育于她的子宮,行走人間多年,未涉其地一步……一度,她靜默地躺在我檔案的祖籍一欄,仿佛僅僅是在完成一項任務(wù)。 當我二度背離故鄉(xiāng),我才知道一個小小的詞究竟承載著多大魔力。 這么多年過去,我總是在深夜不經(jīng)意聽見她的開門聲。 ◎通化市 如果不翻開歷史,我將永遠錯失四萬年前的輝煌。骨器和余燼將永遠走不出逼仄的穴居。 終于,將軍騎上了戰(zhàn)馬,王公貴胄駕馭著皇朝,草民驅(qū)趕著驢車,從遙遠的歷史深處,長途跋涉,吱吱扭扭顛簸著向現(xiàn)代走來。 從西周到大秦,從西漢到大唐,從北宋到南明,從大清到民國,土地上的莊稼換了一茬又一茬,在漫長的淬煉破繭中,“通化”終于殺出漢字重圍,在光緒三年成為史冊御用的專屬名詞。 抱著青山綠水的通化,一路也遺失了很多,古老的文明漸漸被現(xiàn)代開發(fā)伐沒,時光塑立的雕像坍墀。她像一顆蒙垢的珍珠,被遺忘在歷史長河的左岸。 我很詫異,當我對南國友人說出她的名字,他們居然一臉無知。難道醫(yī)藥、葡萄酒、鋼鐵一直沒能翻越崇山峻嶺,抵達他們的生活? 但我又慢慢理解他們,作為通化人,我又何曾真正了解了通化?三十年了,我還沒來得及丈量她的每一寸土地,便策馬揚鞭、一路輾轉(zhuǎn)奔波于他鄉(xiāng)的征途。像大部分人一樣,窮其一生都走在還鄉(xiāng)的路上,故鄉(xiāng),已是無法抵達的概念,只能用來懷念。 在三千公里以外,望著候鳥北回,我總是如數(shù)家珍默念著我一次次向南遷徙途經(jīng)的驛站——鴨園、桃園、金廠、東昌、柳河、梅河這些我每次路過卻沒有停留的同鄉(xiāng),它們都成了通化最珍貴的一部分。 這些年,在漂泊的孤舟上,通化這個裝載著我局部人生的港灣,不時會被我搬到紙上。 對我而言,離開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就是鐫刻在記憶中大小變換的地理名詞。故鄉(xiāng)如此狹窄,又如此遼闊,以致我摸不到她的邊緣,只能用粗線條圈定她的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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