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懂得了什么是森林什么是霧,就再也沒看見過森林和霧?匆娺^森林和霧的時候,還一點都不懂什么是森林什么是霧。既然不懂,好像也就從沒聽人說起過森林和霧。然而,這輩子我一直生活在到處都是森林的伊春。于是,所聽所歷所感也就都與森林息息相關(guān)。 按照純粹個人的經(jīng)驗和偏好,我覺得,森林里最迷人的節(jié)令是夏天,最神奇最能勾起人許多想象和聯(lián)想以及種種情思的時光,是飄著濕漉漉濃霧的清晨。 讀過的氣象資料說,霧大都容易發(fā)生在二月到四月,又說,秋冬最容易出現(xiàn)大霧天氣。但我知道的霧,伊春大森林里的霧,卻不是這樣的;蛟S伊春出現(xiàn)的霧在許多時候也是這份資料所講的情形,但由于人們的習慣,卻很少說起,而常常說起的卻是仲夏或者夏秋之交的霧。從六月下旬到八月上旬,常常會聽到人們說:看呀,又下霧了,今天的霧好大呀,一會兒肯定晴。只要早晨濃濃的濕濕的霧升起來飄起來,十天有九天是晴天,而且大霧散開之后,仿佛在霧里精心沐浴過的太陽,顯得精力格外充沛,萬物需要她給予多少能量,她就能給予多少能量,需要她怎樣的哺育,她就能怎樣哺育。她從凌晨兩三點鐘進入霧氣氤氳的天穹,到五六點鐘帶著淡淡的氤氳跨進廣袤的大森林,一連十六七個小時都激情四溢腳步穩(wěn)健器宇軒昂。即便到了傍晚六七點鐘甚至七八點中,依然唱著溫煦裊裊的搖籃曲,奶著草木山川飛禽走獸。伊春的夏天雖然短暫,但由于有了這樣的太陽這樣的光照,不僅造就了廣袤茁壯的紅松林,而且多種多樣的動植物在這里也都繁衍的很旺盛。 站立著或行走著,被濕漉漉的霧潤澤著,涼絲絲的快慰,由不得人不生出一些美妙的感覺。這種時候,盡管看不到藏在霧里的太陽,卻能感覺到陽光透過大霧的溫煦,偶爾也會有一顆大大的水珠落到你的頭上。在這樣的霧里,飄逸的朦朧,會讓潺潺的流水聲,溫婉幽謐舒緩得如月琴琵琶古箏的彈奏。而一陣轟然淹沒鳥語的車聲,又讓靜謐的大森林更增添了幾分奇幻。于是,白樺林里仿佛閃動著蒙娜麗莎的微笑。友人們攜著我的手攀登過的那座石砬子,那座長著一些偉岸的紅松開滿野杜鵑的石砬子,儼然是羅丹的雕塑《思想者》。被霧推恿得忽遠忽近的河岸、沙灘草地、街區(qū)、公園,有的像梵高的神來之筆,有的像列賓的油畫,也有的像達利、蒙克或者畢加索創(chuàng)造的迷宮……不知不覺,我仿佛已經(jīng)從俄羅斯走路到了挪威、荷蘭或者西班牙。在大霧里,我想什么就如同看見了什么。因為在大霧里,即便明眼人,想洞察自己的最愛,也離不開想象和尋覓。有一位游歷過大半個世界的旅者曾說,如果你想去阿爾卑斯山游覽,但囿于種種原因去不了,不妨就到伊春看看大森林。伊春的夏天,森林里的夏天,跟北歐和西歐很相似。既然想象可以彌補我不能遠足的缺憾,那么,我也就不能不借助濃濃的晨霧放縱我的想象。 包裹著簇擁著大森林也被大森林包裹著簇擁著的霧,干凈得幾乎不帶些許纖塵。因為這樣的霧除了水就是水,如果僅僅把這樣的霧當成水對待,似乎也有點辜負了上蒼的恩賜。這樣的霧可以被看成是在大森林里生成的日精月華。沐浴在這樣的霧里,人會成活得昂揚抖擻有力量,萬物會繁衍得欣欣向榮。有了這樣的大霧,即便好些天不下雨,草木也依然會蓊蓊郁郁。 我把森林里的霧,理解成雨的詩意版,對我來說,濃得不時滴下水珠的霧,就是可以觸摸的云。這可不是無厘頭的荒誕杜撰。如果我說霧也跟雨一樣,可以引來閃電,也許你會說胡扯。但我要說的確是我親身經(jīng)歷的一件事: 盲童小學一年級的同學姜是半盲。他能看清印刷品上的特大號字,看道路、物體和人的長相,基本沒有障礙。他的鋪位靠窗。夏夜,他常常看到不遠處的山上出現(xiàn)閃電,不過是亮度很弱的閃電。我們都管閃電叫打閃。他問照看我們的一個老校工,那是怎么回事,也沒下雨怎么打閃。老校工說,那是下霧,下霧也打閃,只是打的都是小閃。森林里的霧,有的時候太像雨,而有的時候雨又很像霧。那老校工還說,年輕的時候,他曾親眼看見過霧是怎么生成的。 那天我坐在后山坡上,旁邊不遠處有一片塔頭墩子。忽然,我看見一團團白氣呼呼地冒了出來……不一會兒天上就白茫茫了。 文革年間,市文化局編印一本詩選是當時本地詩歌創(chuàng)作的精華。詩選的第一首是那時當?shù)厥浊恢傅纳衷娙说淖髌贰T姷拈_頭是這樣兩行: 云在山腰飄 霧在山頭生 有一回在火車上,碰到一位也是舞文弄墨的先生,說起那本詩選,尤其是說到那位位居卷首的森林詩人,他很是不屑一顧地說:“都說他寫的怎么怎么好,哪好啊,誰不知道霧比云低,霧升高了才能成云,可到他那兒呢,云卻在山腰飄了,而霧卻到山頭升去了……”對那位先生的這些批語當時我除了嗯嗯還是嗯嗯,因為我只好嗯嗯,因為我不知道那位先生對還是森林詩人對。那本詩選里沒有我的名字。過了很久,我忽然知道了,通常,云肯定比霧高,霧升到高處才會成云,但森林詩人寫的還是有道理的。在他的詩里,云完全可以在山腰飄,霧完全可以在山頭生。一是他看到的云和霧未必是在同一個山峰上生成的,再者,即便在同一個山峰上生成的云和霧,由于種種原因,云也可以飄在低處,霧也可以升到比云高的地方。而有的人就習慣把自己的經(jīng)驗當成沒有任何例外的全覆蓋。然而,那位森林詩人的作品卻幫我穿越了這種狹隘的全覆蓋,讓我尋覓到了可以觸摸的云。 開始學習寫詩之后,我一直很想寫寫森林和霧,好多人都說我寫不了,因為我看不見。我要是寫森林和霧那就是瞎編亂造。我全盤照收他們對我的教導。按照他們的教導,我以為那些眼睛明亮的人,寫森林和霧,肯定會像寫某座房子和某個院子一樣,能讓人把森林和霧的模樣看得一清二楚?珊髞砦野l(fā)現(xiàn)根本不是這么回事。我終于不信邪地寫了一首《森林里的霧》,可投了好幾個地方都不給發(fā)表。粉碎四人幫不久,群眾藝術(shù)館一位剛上任的館長,很想把大森林詩推向全國的一位館長,下來征集業(yè)余作者的作品,我就把這首《森林里的霧》呈給了他。那是在林業(yè)局招待所,我坐在他斜對面的一張床上心砰砰地跳著等待他的宣判。好半天他都沒說話。好容易他才開口,我生怕他一開口兜頭潑我一瓢冷水,到底還是被兜頭潑了一瓢冷水。他慢悠悠地說:“你的詩最大的問題就是什么時候讀都行,森林里的霧倒是寫出來了,可是,這森林里的霧什么時候都能生也什么時候都能散,我一點時代氣息也沒讀出來,我需要的是有時代新意的詩,比如,現(xiàn)在有一首詩吧,那寫的太好了,我走在街上,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和毛主席的巨幅畫像,聽說粉碎了四人幫,都沖我伸出了大拇指……可你這森林的霧有什么意義呀!”我誠惶誠恐地聽著,連聲諾諾,而且為自己沒能讓森林里的霧按照政治掛帥和階級斗爭為剛生生散散而感到無比的羞愧。所以走出招待所我就把那首詩撕碎扔了。再后來,我又想重新把那首詩寫出來,但卻怎么也寫不出來了。 然而,大森林里的每一片葉子都是我寫不出來的詩。夏天的森林,一天之內(nèi)就會呈現(xiàn)好幾個季節(jié)。(長久以來似乎只是傳說的早穿皮襖午穿紗圍著火爐吃西瓜,在伊春的大森林里,夏天,特別是春夏之交或者夏秋之交,有的時候就能體驗到。)早晨五六點鐘之前天涼如水下午八九點鐘的溫煦如同少女的羞怯,從上午九點或十點到下午三點到四點,太陽如同威武的將軍號令著闊步行進的光與熱。五十年代苗圃給樹苗澆水的工人,都是早晨五六點鐘上班,九點下班,下午三點再上班。 雨是大森林里夏天的精靈。如果走在還沒被開發(fā)的原始林里,有時候大雨下起來了,最初只能聽到雨聲,卻見不到雨。走著走著,不聞雨聲,雨水卻會刷刷刷地落下來。 有時候,太陽還在天空里高高地照著,卻忽然落下了一些雨點。這種雨被人們叫做晴天漏。不過這種雨大都只是一個瞬間,瞬間的雨絲毫也不妨礙紅日杲杲,天藍如鏡。 然而,有一年,我散步到靠原野的省道邊上,忽然有個人沖我喊:“快,快,趕緊往回走,來雨了……”我還以為他跟我鬧著玩呢,因為頭頂?shù)拇筇栠是熱辣辣的。聽他喊的那么認真,那么急切,我還是立刻急匆匆地轉(zhuǎn)身往回走?蛇沒走幾步,太陽還沒完全隱去,就大雨如注了。后來,跟朋友說起那天都是因為自己眼睛看不見動作太慢,才被澆的那個慘。沒想到朋友卻告訴我:“那場雨,可不光是你,因為來的太急了,事先一點跡象也沒有,只要是在外邊的,沒有一個能逃得過,那雨三下五除二就能把人澆成落湯雞……”固然,這樣的雨很罕見。如果你想親身體驗一下,那你就得耐心期待?峙乱榷朊忌降姆鸸饣蛘吣澈0秱髡f的日出時那種神殿還難幸會。 每一縷風都攜滿山野果的甜香,每一聲鳥語都噙著山野果的甜香,每一片陽光月色都浸透山野果的甜香,這么說森林里的夏天雖然多少帶點夸張,但卻并不離譜。夏天的森林,是采羊奶子采托盤采草莓采獼猴桃采篤柿的森林,是這種野果還沒采完,那種野果就熟了的森林。踏著滿是山花的小路,隔不了三步兩步就能碰到撲撲地飛起逃竄的飛龍和山雞。 當我在鍵盤上敲完這篇拙文,已經(jīng)是立秋的第二天。我便自然而然地想起在盲童小學念過的《夏天過去了》這篇課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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