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個村子有多少口井,很少有人細(xì)細(xì)數(shù)過。井散布村中,像我的老家,下前溪有井,對面山有井,大洋坂有井,洋東有井,橋頭有井,就是我的鄰居鈴寬家也有一口井。一口口井相繼誕生、落位,村莊從此瓜瓞綿綿,人丁興旺。
井是家族的共同乳頭,她周邊的人家大多來自同一座老厝,彼此是叔伯子侄,老厝拆分后,星散開的一厝人因一口井又重新聚居在了一起。井自誕生伊始,日夜不停地分泌乳液,供一代又一代人吮吸成長,他們在井旁演繹著自己的人生故事,然后和井一起慢慢老去。老去的井在歲月的流逝中卻越發(fā)慈眉善目起來,風(fēng)韻猶存的她們是村莊人世世代代的老祖母。
二
家鄉(xiāng)最老的一口井俗稱大井,因坐落村里,又叫村里井,兩米來深,一米多寬,四周山石壘就,井壁多生青苔,茸茸可愛。春天雨水充足,井也豐饒,水慢慢盈了上來,清凌凌綠瑩瑩的,是村莊可人的眼眸。白天,水面徘徊著天光;夜晚,井壁流連著月色。夏日晚風(fēng),村人端來板凳,坐井旁乘涼聊天,家長里短,田疇稼穡,以至于鬼怪傳說,井一邊聆聽一邊流淌,靜靜的水流聲是井的呼吸,不經(jīng)意間將地下的涼氣潑散出來,夜在月色和水氣的浸潤下也變得清清涼涼。夜深了,人們回到厝里,大井聽著山邊的蟲鳴夜鳥的嗚咽,林子也聽著汩汩流動的水聲,星星在井里眨著眼,一閃一閃,井壁上的苔蘚越發(fā)青碧。一年年,光陰逝去,大井記住了許多故事,那些故事藏在井壁的石縫間,長在石壁的苔蘚里,融進(jìn)了清盈盈的井水中,被井水淘洗著,又沉淀下來,成了村子一部厚重的史書。
那時候,人們多喜歡井!井就像是村人家門口邊上的菜園子,要做飯時,一看水缸見底了,拎個灶頭桶出門打上一桶水,就像到菜園里掐一把青菜一樣,菜色新鮮,水味清甜。井水在灶頭桶里頑皮地晃蕩著,一路走一路灑落廊下,像一串活蹦亂跳的小腳丫,在過道上踩出一條花印子來。不多時,灶池里火光耀耀,飯蒸氣已經(jīng)繚繞在檐前屋下了。此時,日頭正端坐在中天,男人們從地里回來,顧不上摘斗笠,掀起水缸板,拿瓢頭舀過一瓢井水,咕嘟咕嘟灌上幾大口,渴連同疲乏便消去了大半。
井旁人家一有喜事,井的消息比誰都早。她從喜事主人疾走的腳步和不時探下的灶頭桶里感受著佳期的日益臨近。這些日子,她在暗暗蓄力,要獻(xiàn)給主人家一井甘甜的水作為賀禮。到了辦喜事那天,一大早井瞧見那些住在井畔的厝下人都圍了過來幫忙,男人們搬來桌凳,布置場所,女人們將盆子一個個端到井旁,淘米、洗菜、刷碗碟,忙得不亦樂乎。一家有喜,全厝沾光,歡笑聲濺落井里,叮咚叮咚,井也跟著分享了一份快樂。
每年的七月初七,是牛郎織女銀河相會的日子,人們把井水喻為銀河,為了不影響牛郎織女七夕相會,這天中午,聚井而居的一厝人圍到了井旁,為首的提著灶頭桶,手持竹筅和瓢頭,順著梯子下到井里,先用竹筅刷洗井壁。嘩嚓嘩嚓,水垢苔痕紛紛跌落井底,一陣酥酥的癢意傳來,井只覺渾身舒坦。井下的人將井底的濁水舀進(jìn)灶頭桶里,由井上的人提起倒掉,直到苔清井凈,離井撤梯。回到家里燒熱鍋,將淘洗好的黃豆倒進(jìn)鍋里炒,等到豆子咧開嘴,淋上半碗淡鹽水,香脆咸津的炒豆子就做好了。炒好的豆子撒一些到井里給晚上要飛來的“喜鵲”吃,讓“喜鵲們”吃飽了好就地搭橋。剩下的每個幫忙洗井的人都有份,就是看熱鬧的孩子也有。大家手抓一把,坐在廊檐兩側(cè),一邊吃一邊吹著穿堂風(fēng),風(fēng)里送來了清亮清亮的水聲。夜晚踏著草露,走到井邊一看,清凌凌的水兒都快長到井沿了。此時一段銀河正橫在井里,深邃而明亮,耳畔夜蟲唧唧,水里星光閃閃,遙想天上人間,清夜如夢。
三
我上小學(xué)那會兒,村里興修水井,我們家和老厝里出來的幾個鄰居一起,在萬馬山的坡上修了一口。說是井,其實是個磚頭修葺、抹上水泥的方形儲水罐子,類似現(xiàn)在的水塔。水從山里引回來那天,左鄰右舍喜出望外,終于可以結(jié)束挑水喝的日子了。我擠進(jìn)人群爬到井沿,看著水嘩嘩注入井里,井底一排水管張著嘴巴,咕嘟咕嘟迫不及待地喝著遠(yuǎn)道而來的水。那時候,家家戶戶銀亮的水龍頭一張口,日子就像激動的井水嘩啦啦地響個不停。從此,一座座水泥井成了引水出山的中轉(zhuǎn)客棧,山泉水在井里進(jìn)進(jìn)出出,滿了就從高高的井沿邊飛瀉下來,睥睨著村中那些沉潛在地里的老井們。
有了水泥井,用水方便了,但山高路遠(yuǎn)的,斷水也成了常事。剛開始,鄰里間一呼,大家伙扛鋤頭掄鐵鍬,還能風(fēng)風(fēng)火火去修水。這種情況多了之后,人疲鋤乏,修水成了煩心事。父親是街面上的馱載工,給各家店鋪進(jìn)貨卸貨,下午沒活干的時候,他就找來幾節(jié)水管,帶上鉗子和鐵線,扛著鋤頭進(jìn)了山里。他先來到水源頭,發(fā)現(xiàn)被草渣石頭堵住了,就俯下身子拿手掏。檢查好水口,順著水管的走向一路巡查,有時候在田間地頭,發(fā)現(xiàn)水管被人鋤斷了,水嘩嘩在那里淌著,父親會皺著眉頭罵上幾句,從帶來的管子里裁上一截接好,然后用鐵線箍緊,再埋入地里。當(dāng)晚,坡上又傳來汩汩的流水聲。
一到夏天,常常大半個月不見雨,泉源不足,那水爬到坡頭時已經(jīng)疲乏之至,好不容易挨到井沿,大半個身子軟趴趴跌進(jìn)井里,還不夠底下一眾嗷嗷待哺的水管塞牙縫。遇著干旱水荒的時候,日子就難過了。家家戶戶的水龍頭下,一絲水線掛在那里茍延殘喘,水缸焦渴,瓢頭也只能無奈地擱在灶頭桶上嘆息。那些日子,勞累了一天的父親夜里常常要爬起來看水,可看來看去,水缸底下依然只有薄薄的一層。有一次他跑去看井水,意外發(fā)現(xiàn)很多大水管里都套著一截小軟管,小軟管像一只只貪婪的小象在埋頭吮吸著井底僅有的一層水。很快,小軟管越來越多。終于,水客棧里僅有的一點水也被吸干了。
日子并不因為水客棧的關(guān)門歇業(yè)而停止腳步,無奈中,人們只能把過日子的需要,像漂泊回家的游子一樣找到村中的老井,好在這些井并沒有因人們修了水泥罐子而集體罷工,一汪汪水蓄在那里等著人們來取。井在水荒的日子里安撫著人們焦躁不安的心緒,等到坡頭的儲水罐子里再次傳來歡快的水聲時,井又漸漸被人們拋之腦后了。
四
自從牽來了山里的水,村中的井幾乎被遺忘了。井不言語,依舊日夜不停地流著,滿了就從井沿的小溝溢出來,匯到村里的小溪再流向村外。沒有人聲的井,從此變得沉默,仿佛是滯留在村莊里的陌生人。井望著天空出了神,望的久了,迷茫的眼神有些空洞?斩吹木闪舜迩f的隱患,大人再不許小孩在井旁玩耍。慢慢的,有些井沿砌上了磚頭,像給菜園子扎上了一道籬笆墻。井不再輕易可見,但井對孩子的吸引力卻在增加,有時候我們玩累了,就趴在井沿看井,井幽幽的,看上去深不可測,仿佛有一肚子話想要和我們訴說。但井的話我們沒有聽懂,倒是腿肚子那里傳來一陣又一陣的顫抖,整個人在井面前顯得有些晃悠。
有一天,我到對面山去,看見那口井被封上了一塊塊石板,心中納悶,問了大人才知道有一個小女孩被這口井吞噬了生命。小時候,對面山井我常去,那井井沿寬闊,口呈圓形,一向無遮無攔,井里面還養(yǎng)著幾條活潑漂亮的小魚。每次,大人去挑水,我也跟著去,只為了看一眼井里的游魚。每天一大早,太陽還未爬上山頭,女人們就端著大木盆,來到井旁洗衣。到了晚上,月明中天,勞作了一天的農(nóng)人三三兩兩坐在井旁的石階上,抽著煙,聽著井水悠悠流淌,水聲洗去了一天的疲乏。對面山井前有一塊坪地,夏夜常有耍把式的來這里耍雜技,汽燈亮起,人聲鼎沸。寒冬霜晨,村人做番薯米,一個個大木桶挨在井邊,井水淘洗著剛推下的番薯絲,沉淀在桶底的便是潔白的番薯粉。曾經(jīng)井是人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伙伴,和一把鋤頭一張犁沒什么兩樣,而今井卻莫名成了人們心中的痛。
再后來,小時候跟著鄰居一起淘洗的那口井,隨著鄰居家新房的建起,被圈在了圍墻里,再也看不到了。那香脆可口的鹽水炒豆也成了不能回去的記憶。村里人搗鼓起了養(yǎng)豬業(yè),他們不再滿足于自家院子里一頭兩頭的小打小鬧,宅地邊,菜園旁,豬圈開始連片發(fā)展,那惡臭渾濁的豬糞水就這樣肆無忌憚地從井旁流過,再流到村中的溪里,青碧青碧的溪水污濁了,臭黒了,整個村子熏在了一陣陣掀起的臭氣中。
那些年,沒有人知道,留在村中的那些井,是怎樣在地底下艱難地流著。這些村莊的家族的乳頭再也流不出能滿足人們欲望的乳液,除了沉淪其中,又能做怎樣的抗?fàn)幠兀?/span>
五
一年年過去,井從我的生命中漸漸走遠(yuǎn),隱入記憶深處。然而,沒想到有一天,井會以一種特殊的方式,再次走入我的生命里,讓我重新審視那些留存在村中的井身上的秘密。
幾年前的一個冬日,父親病逝。母親含著淚對哥說:“你阿爸走了,你去大井取點水回來給你阿爸擦擦身子。”母親說這話的時候,我有些驚詫了,她說的不是“挑”,而是“取”,仿佛有什么東西藏在大井那里是我所不知道的,今天是時候要取回來了。哥拿過水桶準(zhǔn)備出門,母親囑咐他帶上元寶香燭。哥來到大井,把香燭點燃插在井旁的土里,將元寶一張張分開,疊好,再點上火。哥在井旁禱告。哥說:“大井,我阿爸今兒個走了,要借點你的水為他擦身子送行。”哥說這話的時候,態(tài)度謙恭,好像面對的是村里的一個長者。
我想起小時候,我們哥姐弟仨一旦受到驚嚇,母親總會捧著一小包茶米,在夜里找村里會念“壓驚咒”的長者為我們念“壓驚茶”。母親一回來,便忙著用大井的水泡壓驚茶給我們喝,母親捏著我們的鼻翼,拍著我們的胸脯念叨道:“我兒魂回來!我兒魂回來!”現(xiàn)在想來,母親那時的自信不僅僅來自村中的長者,更來源于那碗泡茶的井水。那天晚上,我們果真睡得就特別踏實,第二天全然無事了。
大井靜靜地聽著哥禱告,沒有回應(yīng),她在這個村子里有些年歲了,這樣的情景也不知道經(jīng)歷了多少。大井記得自己從大地的懷抱里被開鑿出來,就像一個嬰兒從母腹里誕生下來。隨著一滴又一滴歡欣的淚水涌出,大井看到自己邊上圍著一群人,他們一個個探頭探腦,歡天喜地。大井看見他們拿著瓢子,輪流分享著井水的甘甜。大井開心自己能夠成為村子的新一員。清晨的雄雞一叫,大井欣欣然睜開了眼睛,看見村子上空炊煙裊裊,聽到了遠(yuǎn)處傳來的人聲、雞鴨聲和牛羊聲,大井在村莊的日漸興旺中安定下來,成了這塊土地的靈魂。
從小到大,井都予取予求,如今我才知道井原來還牽系著人的生與死。父親出生到離開,喝了六十幾年的井水。這里頭來大井的次數(shù)最多,每次他來挑水,我總會蹦蹦跳跳地跟在身后,他拿起井沿上的竹勾勾住灶頭桶,待桶底到達(dá)水面時,輕輕一晃,蕩開水面猛地將桶口往下一斜,水桶沒入水中,父親用力一提,桶躍出水面,潑辣一聲,濺起朵朵水花,像有一群銀魚從鐵皮桶里翻滾跌落。打完水,父親彎下身子將扁擔(dān)架在肩上,一起身,扁擔(dān)兩邊彎了下來,桶里的水一漾一漾淘氣地濺了出來,洇濕了村中的青石板路。我跟著父親一路踩著斑斑駁駁的水洇,在暮色中快樂地向家里走去。
哥哥禱告完,從大井里取回了水。我們將水燒熱,倒進(jìn)臉盆,拿來毛巾為父親擦洗身體,然后為他穿上壽衣。父親生在老厝,大井就在厝邊,六十多年前,是大井為他洗的“三旦”,給了他干干凈凈的一生,即便后來喝上了自來水,但他身上流淌的還是大井的基因,是大井給了他生命的最初源泉。低沉哀傷的《大悲咒》一遍遍在父親的床頭回蕩,卻再也喚不回父親的回頭一看。我想起守候在父親身邊的那些日子,眼睜睜看著往日身強體壯的父親日漸枯瘦,生命的泉源在他身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急速消退,后背的脊椎骨一塊塊暴突如水落后的山石,烙得人手生疼。疼痛的時候,我看見他側(cè)著身子,蜷成一團(tuán),像一只瑟縮而無助的小貓,嘴里不停喊著他的“奴奶”(母親)。奶奶走了有些年頭了,她當(dāng)年胃痛得死去活來的時候也是這么叫的,大抵天底下只有母性的溫柔能夠化解人世間的苦痛吧。父親知道最后安慰他的是村中的大井嗎,他一定知道,爺爺和奶奶走的時候,他一定也像哥為他取水那樣拿著元寶香燭向大井求水,來安慰他們的靈魂。在這個村子里,許多水都能洗去膚面的塵垢,但濯不凈心神之垢,而唯有自村子開基以來便與這片土地息息相通的大井,這個村子最老的祖婆,只有她的乳液才是這片土地上能安魂的圣水,她的手一觸膚,便能讓每一個從這個村子離去的人心安神寧。來時干干凈凈,去了也干干凈凈,那是數(shù)百年來老祖婆對每一個族人的護(hù)佑與悲憫。
我想起小時候,和母親去老厝撿竹箬,去后山采茶葉,路過大井,有時候看到井旁有遺下的香燭頭和燒過的元寶灰,心中納悶,也曾問過母親,母親總是背著竹簍埋頭走自己的路,讓我不要多問。想來那是不該問的,時候一到我自然明白。
六
新修葺的沈氏宗祠就挨著大井旁,這是沈氏宗祠的第三次重建,新祠堂金碧輝煌,恢宏壯觀。舉行晉祖大典當(dāng)天,鼓樂齊鳴,人山人海。一座座雕工精致的龍牌按輩分?jǐn)[放在后廳的廳壁上。寫有父親名字的龍牌也在其中。從村子肇基伊始,數(shù)百年的光陰,大井作為見證人,見證了龍牌上每一個族人的出生和逝去。生子,起厝,扛(娶)新婦,在臉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里,井曾經(jīng)甜潤過他們苦澀的生活。當(dāng)生命的泉源漸漸消退而去,那些曾經(jīng)喝過大井井水的鮮活生命便凝固成了木牌上一個個干癟的名字,一摞摞排列成村莊的歷史。
站在宗祠的戲臺下,看著從天井處透下的天光,晶瑩如水,我這才醒悟到——宗祠原來也是一口井啊。宗祠立在村中,代代繁衍,這一次次的重建就是對祠堂這口宗族之井的淘浚,而一回回的修譜又是對井脈的梳理,讓后代子孫能夠通過這條暢通的井脈找到生命的最初根源。一到歲末年初,沉寂了一年的宗祠大門再次敞開,臺上戲聲咿呀響起,門里門外絡(luò)繹不絕的人流就是宗祠之水,人頭攢動如漣漪晃涌,那些雞鳴狗吠的歲月,那些炊煙裊裊的鄉(xiāng)愁,那些悲歡離合的戲幕……都在一次又一次的晃動中變得生動起來,村子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便再次精彩上演。
老井嵌在祖居地上,井水隨著村人行走的腳步流淌在子孫后代的血脈里,而宗祠里的故事,宗祠里的榮耀,一樣樣都映照在大井的水紋中,成為這塊土地上最溫暖人心的風(fēng)景。
作者:沈榮喜,福建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發(fā)表于<福建日報》《人民日報 海外版》等,著有《鄉(xiāng)土情思》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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