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中后期,辭了綢嶺腳下那個偏遠鄉(xiāng)鎮(zhèn)農(nóng)技站的農(nóng)技員工作,毅然決然來到千里之外的北京,三十七年過去了,在北京有了自己的家,當上班下班回到家中,守著妻子兒女,享受著小小家庭的歡聚時,內(nèi)心里始終有一抹揮之不去的鄉(xiāng)愁,遠遠地掠過北方的天空,飄落到皖南的那片純凈的鄉(xiāng)土上。
離家久遠的人,故鄉(xiāng)往往是一種憾而不能的悵惘。就像風箏飛在云朵里,而那根若隱若無的線,卻永遠牽在故鄉(xiāng)的風里、雨里、老屋里、泥土里,乃至母親的眼淚和父親的嘆息里。
相比故鄉(xiāng),我更覺得用家鄉(xiāng)稱呼來的親切。故鄉(xiāng),在時間的軸上,將一個游子的思念拉長,拉遠,拉得越來越模糊,越來越不可觸及。而家鄉(xiāng),從一個字眼,一聲呼喚里,都實實透著親人的溫度,透著兒時的炊煙,透著母親的爐火,透著一家人圍桌而坐的歡樂。
周作人年老的時候,一次次回憶起故鄉(xiāng)烏篷船上的雨聲和春天野菜的甜香味,他是幸運的;豐子愷在抗戰(zhàn)時期,避居重慶沙坪壩的小屋,在一張張素淡而童真的白描畫里,回味起桐鄉(xiāng)石門灣的綠草和紙鳶,他也是幸運的。
永遠記得,有一段時間,家鄉(xiāng)風傳要修水庫,整個村莊將葬身水底。為此,政府將動員村民大范圍遠距離搬遷。很多上了年紀的村民們神情肅穆、面色從容地對我說:“打死,我也不搬走。要埋,就和這山,和這水,和這腳下的土地,一起,哪怕埋到水底,死也不分開!”那份決絕的姿態(tài),讓人心痛。
劉亮程有了對父親和后父輪番傷逝中靈魂歸鄉(xiāng)的執(zhí)念,才有了《一個人的村莊》中的“最后的故鄉(xiāng)”;馬爾克斯有了對自己心中“馬孔多小鎮(zhèn)”的那份刻骨銘心的記憶,才有了《百年孤獨》的曠世悠悠。
余光中那首著名的《鄉(xiāng)愁》曾經(jīng)讓多少人為之共情:“小時候,鄉(xiāng)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可長大后“鄉(xiāng)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我在這頭,新娘在那頭”;而隨著母親老去“鄉(xiāng)愁是一方矮矮的墳?zāi)?我在外頭,母親在里頭”。故鄉(xiāng),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無論男女老少,無論貧富貴賤,只要有故鄉(xiāng)的地方,就有永遠的鄉(xiāng)愁;只要有故土的地方,就有永恒的眷戀。
很多次問起父親關(guān)于爺爺?shù)哪樱墒歉赣H每一次都不能說得分明,說得清晰,就像一幅古舊的茶碗,即便在手里端著,可卻再也感受不到它最初的茶湯的香味。唯一讓我印象深刻的,就是父親說爺爺說話的聲音出奇的大,乃至于被鄉(xiāng)民們起了綽號“地炮”。
父親十幾歲就失去了父親,因此我從出生時就沒有見過爺爺。至今能與爺爺聯(lián)系起來的似乎就只有了說話的聲音了。我平時說話聲并不大,只在最快意酣暢的時候,才會忘乎所以地突然發(fā)出一句最大的聲音。就像返璞歸真,就像返祖現(xiàn)象,只有這個時候,我才會想起,我也一樣有爺爺。隔著近乎百年的距離,只有這個時候,才能將兩個從未謀面的人,用血脈親情相連起來。
至于爺爺?shù)钠渌卣,父親從未提起。只有每年春節(jié)大年三十那天,幼年的我跟在父親后面,拎著竹籃和竹籃里的祭品一起去爺爺?shù)膲烆^祭奠。那個神秘的墳里,躺著我從未謀面的爺爺。一堆黃土,隔開了人世與另一個世界的距離。黃土之下,爺爺告別了人世的故鄉(xiāng),回到了他地下的另一個故鄉(xiāng)。記得明朝大才子唐寅有一首詩說:“生生死死俱相似,只當漂流在異鄉(xiāng)”。那該是一種怎樣灑脫倜儻的人生哲學啊,將死的歸宿當成生的故鄉(xiāng),而將生的所在,看成死的異鄉(xiāng)。生死之間,不過是過眼之云煙。
胡思亂想的時候,爺爺?shù)膲灱丛谘矍啊?/div>
爺爺?shù)膲炞湓谖覀兗依衔莺笊降纳酵堇铮瑑缮綂A峙、居高臨下,墳后長了一片綠綠的箭竹。每次來,父親都要帶一把柴刀,將墳頭上的箭竹和茅草砍掉。父親清理墳頭的時候,一聲不吭,嚴肅的場面,多少年以后我都難以忘懷。
有一年的臘月,大雪紛紛。全家人坐在堂屋的火桶里烤著火。母親就著明亮的雪光,做著一年到頭永遠做不完的針線活。父親一邊喝著濃茶,一邊饒有興味地告訴我,我們這個許村,最早是從北方的高陽郡遷過來的。村子里最年長的順旺公公曾經(jīng)保存了許氏宗譜。據(jù)說宗譜上也記載了我們兄妹三人的名字。
父親還說,我們許氏先祖一路南下,來到皖南山區(qū),當時土地都被土豪劣紳壟斷,不許外來戶耕種。鬧到官府,有人出了個餿主意:誰要能把腳穿進燒紅的鐵鞋里,誰就能獲得田地。這分明是要死人的節(jié)奏啊!他們斷定許氏先祖會知難而退。不成想,一位許姓先祖挺身而出。雖然最終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但卻為子孫后代贏來鴻陵溪畔的一百多畝良田。一個人的生命換來了子子孫孫無窮盡的更多的生命。如今,每逢過年,全村家家戶戶都要到祠堂祭拜這位英雄先祖。這是我第一次從父親的訴說里,聽到鮮血、生命這些人生終極的字眼與故鄉(xiāng)、故土聯(lián)系在一起。
從那一刻起,我感覺自己的骨血里仿佛突然有了一些無比厚重的東西。這些厚重的東西,宛如一腔看不見的熱血,帶著溫熱的氣息,沖破關(guān)山迢迢,涌向遙遠的北方,此前從未聽說也從未到達的卻滿是親人的地方。
3
或許是受父親那一晚語重心長的話影響,“高陽”兩個字,從此深深刻進了我的腦海。故鄉(xiāng)在時間的軸上,似乎有了更悠遠的回溯。
為此,我不止一次地去網(wǎng)上搜索有關(guān)高陽的信息。
最早的“高陽”,來自于三皇五帝中的顓頊大帝,據(jù)說他姓姬,號高陽氏,是黃帝之孫。顓頊20歲就做了皇帝,在濮陽建都,在位78年,活到了98歲,遠古時代這個年歲可以說是高壽中的高壽了。之所以特別能記住顓頊,除了他號高陽外,他建都的地點,正好是我妻子的家鄉(xiāng)。因為顓頊的緣故,屈原為此在《楚辭》里一再炫耀其祖上是“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而高陽作為一個地名,最早見于公元前350年前后的春秋時期,“高陽邑”做為自然聚落名稱首次出現(xiàn)在燕國的版圖上。140多年后,大約公元前207年,秦二世在位時期,高逸之士許猗自容城(今河南魯山縣東南)遷高陽,隱居不仕。自此,高陽許姓子孫在此代代繁衍,成為高陽氏望之一?梢娫S猗應(yīng)該就是我們高陽許氏的開山鼻祖。
繼續(xù)往前追溯,可從《新唐書·宰相世系表》里找到答案!缎绿茣酚浭觯“(許)為楚所滅,遷于容城,子孫分散,以國為氏,自容城徙冀州高陽北新城都鄉(xiāng)樂善里”。這樣就似乎完全對應(yīng)上了。
而許國的歷史,還可進一步追溯到西周初年,周成王封文叔于許(今河南許昌),建立許國,國君為姜姓,爵位為男爵,是至今唯一可確定為男爵的周代諸侯國,也是爵位最低、疆域最小、軍力最弱的諸侯國。許國從成立之日起,就被列強環(huán)伺,周邊齊楚魯鄭虎視眈眈。特別是鄭國一直視許國為其嘴邊肥肉,屢屢進犯。據(jù)史書記載,在春秋五霸爭戰(zhàn)的120多年間,許國先后遭受侵伐11次,其中被鄭國侵犯就有9次。另外2次都是南邊的霸主楚國,而且楚國兩次攻許,許國國君都被迫屈辱地以“肉袒謝罪”。所謂“肉袒謝罪”,我度之應(yīng)與廉頗袒露上身、背負荊棘,向藺相如謝罪差不多。一國之君被迫如此作為,堪稱奇恥大辱。人弱被欺,國弱被辱,為了生存和尊嚴,許國被迫多次遷都。據(jù)載,從許昌到葉城,再到夷邑(亳州),最后甚至遠避到伏牛山中道路不通、飛鳥難至的析邑(就是曾以“峽壁天路”聞名的西峽縣)。即便這樣,許國仍難逃被諸侯國追殺的厄運。公元前506年,許國再次被迫遷都容城。僅僅2年后,就被鄭國攻滅。滅國后,大部分遺民在容城就地繁衍,并以國為姓,以志懷念。直到秦二世,許猗率族人自容城(今河南魯山縣東南)遷高陽。為什么歷史上許氏隱逸之士多,我想不能說與歷史上許國屢受諸侯欺凌導致居無定所沒有關(guān)系。
早在上古時期,就有許由不受堯禪讓天下,也不愿接受九州之長。更夸張的是,聽到堯的這個倡議后,他竟然跑到潁水邊清洗耳朵,這就是許由洗耳之典故。作為最早的上古隱士,許由曾做過堯、舜、禹的三代宗師。這可能是許氏歷史上最早的一位大人物了。而許昌之由來,據(jù)說是許由所居之地,后才為西周許國國都。
漢高祖六年,劉邦始置高陽縣。54年后,漢桓帝置高陽郡,這是歷史上高陽最早成郡的時間。此后至今,高陽許氏一直以“高陽郡望”為追根溯祖的標簽。聽父親說,我們家鄉(xiāng)農(nóng)村女兒出嫁,都得在門頭上貼“高陽郡望”,以示不忘根本。
故鄉(xiāng),對于這些出嫁的女兒來說,就像一塊厚重的土坯磚頭,從邁出娘家門檻的那一瞬間,就一直壓在她的心上。哪怕到死,她也永遠記得自己祖上最初的來源。中國人的鄉(xiāng)土觀念,就這樣一代代血肉相連。為此,明清時期,徽州人離家時,都要抓一把故鄉(xiāng)的土,小心翼翼地包好,塞進貼胸的衣襟里。無論天涯海角,只要胸前還保留著故鄉(xiāng)泥土的溫度,心中就永不會熄滅對生的勇氣。
直到今天,當我?guī)е⒆与y得每年一次回家鄉(xiāng),結(jié)束假期回京時,母親還總是會讓帶上一包松軟的家鄉(xiāng)泥土。每當在異鄉(xiāng)頭疼腦熱時,母親總叮囑要口服一點開水沖泡的家鄉(xiāng)土。我從來不覺得母親的叮囑與現(xiàn)代社會的發(fā)達醫(yī)學有什么相違。相反,有了這些泥土,千里之遙的故鄉(xiāng)才能變成生命意義上的家鄉(xiāng)。鄉(xiāng)土,鄉(xiāng)土,這才是一代代人的根系所在,靈魂所在,命運所在。
4
多少年以后,我還清楚記得17歲第一次離家的那個清晨。那是我中考之后,到兩百多里外的巢湖讀中專,開學報到之日。父親一晚上都沒有睡著。凌晨三點起床,獨自燒了開水,泡了一杯濃茶,默默地坐在老屋的正堂上。漫長的幾個小時里,我不知道孤獨的他,在靜靜的等待里都想了些什么;蛟S什么都沒有想,只是那么靜靜地坐著,一直到雞叫三遍,東方既白。
父親叫醒了全家,母親點亮爐火,為我打了三個荷包蛋。出門時,父親親手跑到村口,點著了一掛長長的鞭炮。就在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中,全家人護送著我走了兩里崎嶇的山路,一直將我送到村外的公路上。父親用一根磨得光滑的扁擔,挑起我的行李,一頭是一口木制的箱子,里面裝著衣服和生活用品,另一頭是母親早早給我洗曬好的厚厚的棉被。
父親挑著擔子沿著公路一步步往前走,我心情沉重地一步步跟在后面。望著父親佝僂的背影,每往前邁出一步,都能聽到父親越來越沉重的喘息聲。我不敢回頭,遙遠的身后,母親和妹妹站在村口,她們必不停地向我們揮著手,漸漸變成兩個小小的黑點,最后再也看不見了。
從巢湖讀完三年中專,后來又到北京讀大學,再出國讀研究生,每一次離別,家鄉(xiāng)都離我越來越遠。時間和空間的延長線上,故鄉(xiāng)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果、一山一水,一人一物,卻日漸清晰。這種相反方向上的雙向奔赴,是否只存在于離人與故鄉(xiāng)之間?而故鄉(xiāng),這個時候,只有在離人的夢里和夢中的淚花里,才會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家鄉(xiāng)。
參加工作以后,常常因為工作壓力而引發(fā)頭疼病?墒瞧婀值氖牵恳淮,只要能請假回到家鄉(xiāng),與父親和母親在一起,呆上幾天,頭疼病就能迅速消散。有人稱家鄉(xiāng)的山水為家山家水,我深以為然。一個人從出生那一天起,家山家水就滲入了你的骨血之中。酈道元說“山水有靈,亦當驚知己于千古矣”。是的,家山家水在每一個游子的心里都植入了靈性的因子,隨著時間和空間的變幻,靈性因子會發(fā)出一遍遍的呼喚。就像母親在黃昏的炊煙里,一遍遍呼喚自己在外的孩子,回家,回家。
一千多年前的李白獨自仗劍出川、乘舟東出時,“仍憐故鄉(xiāng)水,萬里送行舟”,客居揚州時,每逢夜晚都“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
“故園此去千馀里,春夢猶能夜夜歸”,同時期的蘇州人顧況,在外做官時,更是無數(shù)次夢回故鄉(xiāng)。
李白當年云游洞庭時,曾有一武昌摯友相伴同行。不幸途中因病不治而亡。李白初葬之于洞庭湖畔。三年后李白重游舊地時,堅持到洞庭湖畔刨出友人遺骸,以清水洗凈,親身背負運回武昌,讓其得以回歸故土。那是狂放不羈的李白一生中,最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一次,也是他心中最悲痛的一次。他后來在其著名的文章《上安州裴長史書》中說:“故鄉(xiāng)路遙,魂魄無主,禮以遷窆,式昭明情。”讓魂歸故里,讓心安故土。
從古至今,中國人的血液里始終流淌著故土情深。
豐子愷為此感慨道:一個人只要能一生在故鄉(xiāng)的家里對花邀月飲酒,就得其所哉。
可是長留故鄉(xiāng),畢竟只是一種精致而奢侈的想象而已。大多數(shù)人,尤其是年輕人,為了生計,為了前程,為了更好的生活,總是要一次次遠離家鄉(xiāng)。而親人們則是“人何處,連天衰草,望斷歸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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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遠的遠離是遠離家國。二十年前,我第一次出國留學。離開居住了十七年之久的北京,飛往英倫。當萬米之遙的高空中,飛機飛離北京,飛離祖國的山山水水,進入遙遠的異國他鄉(xiāng)時,心里面瞬時涌上一股難言的鄉(xiāng)愁。這種鄉(xiāng)愁,超越了對家鄉(xiāng)的留戀,在更大的空間上擴展為對家國的追懷。
到了英國,陰郁的西北歐天宇下,濕冷的海島空氣里,但凡遇著一個中國人的面孔,都會油然而生一份同鄉(xiāng)似的情懷。每每聽見說漢語的聲音,情不自禁地都會生出對鄉(xiāng)音鄉(xiāng)情的激動來。
從故園情深到故國之戀,是從“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的鄉(xiāng)愁,升華到“放臣離國恨,遷客去鄉(xiāng)思”的家國之思。
在英國待了一年后,回到首都機場的那個下午,岳父開著車來接我們。走出機場的那一瞬間,只顧大口呼吸著祖國蔚藍天空下的清新而久違的空氣,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如何開口說話!鄉(xiāng)音在那一刻竟然不知所終?磥,時間和距離也能讓鄉(xiāng)土在身體上變得陌生而遙遠。
在英國的最后兩個月,我選擇了去南非游學和見習。離開英國的時候,望著云朵下正在漸漸遠離的英倫三島,心里竟然也蕩漾出一絲依依不舍的情緒。想起豐子愷先生曾說過的一句話:離開太久的地方是故鄉(xiāng)?磥,有時候故鄉(xiāng)也是因時因地的。一個地方,人呆得久了,日久生情,自然會產(chǎn)生留戀。而同樣地,一個曾經(jīng)朝夕相處的地方,或是一個曾經(jīng)親密無間的親友,突然間就分離了,離開的越久,對故鄉(xiāng)或故人的思念就越濃。所謂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亦不為過了。
1950年11月當毛岸英犧牲在抗美援朝的戰(zhàn)場上,志愿軍總部準備運其遺體回國時,彭老總認為,絕大多數(shù)犧牲的志愿軍戰(zhàn)士都安葬在了朝鮮,毛岸英不應(yīng)脫離烈士們,由此被“就地掩埋”在他所犧牲的大榆洞。對毛主席來說,老年喪子,何其人間至痛。1976年深秋,中央警衛(wèi)局在清理主席遺物時,發(fā)現(xiàn)了一個裝著毛岸英衣物的小柜子。整整25年,毛主席搬遷過五次住址,但他瞞過了所有的工作人員,沒有讓任何人經(jīng)手這些衣物。1954年12月24日,志愿軍總部在黃繼光、楊根思、邱少云等戰(zhàn)斗英雄,以及在朝鮮犧牲的團以上干部遺體均已運回國內(nèi)安葬的情況下,由賴傳珠擬一電稿,提出將岸英的遺體運回北京安葬。彭老總從大局考慮,給周總理寫信,建議還是埋在朝鮮,使之成為中朝千秋友誼的見證。周總理在12月25日將信呈交毛主席。毛主席引用了東漢伏波將軍馬援的話來回復周總理:“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尸還!”1958年,毛岸英的妻子劉思齊哭著懇求毛主席,把岸英的遺體運回國內(nèi)。毛主席當時沉默良久,最后才緩緩地說:“岸英留在朝鮮的意義重大,我知道你很難過,但你要祭奠他,在家里、在心里祭奠也是可以的啊。”在偉人的心中,除了出生的故鄉(xiāng)外,還有一個更博大更深遠意義上的故鄉(xiāng)。這個故鄉(xiāng),超越了人之常情,也超越了父子親情,更超越了民族感情。當十年十批在韓志愿軍烈士遺骸相繼回國,魂歸故里時,偉人這份他鄉(xiāng)變故鄉(xiāng)的博大情懷,就愈加令人無比崇敬。
由此推而廣之,可以想象,當宇航員乘坐宇宙飛船離開地球,進入太空以后,必然也會產(chǎn)生對地球的留戀,這時候,在茫茫星空,浩瀚宇宙,地球就必成為宇航員們心心念念的故鄉(xiāng)。
2003年10月15日,中國航天員楊利偉搭乘由長征二號F火箭運載的神舟五號飛船首次進入太空,中國人第一次從太空中看到了自己的家園。楊利偉在自傳《天地九重》中曾回憶,當整流罩打開的那一刻,陽光透過舷窗照射進來,份外刺眼。通話中,他向家人描述了從太空中看地球的感受:“我看到咱們美麗的家了,非常好!”此刻,無論來自哪里,無論代表哪個國家或者地區(qū),地球都是太空中所有宇航員們共同的家園。故鄉(xiāng),由此有了更廣闊的時間和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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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別離,就有回家。當故鄉(xiāng)成為每一個游子心中最痛的眷戀后,回家就成為每一個離人最后的歸宿。有草木塵土中的家鄉(xiāng),在遠方等你;有熊熊爐火和裊裊炊煙中的家鄉(xiāng),在黃昏后漸漸四合的夜幕下等你;有溫暖的一星燈火和燈火下笑臉盈盈的父母妻兒在貼花的窗欞下等你;此刻,有家能回,你是何等幸福。
然而,遼遠的天空下,也有人有家不能回,還有人無家可回,那又是何其痛哉!
當幼年的我,第一次聽垂垂老矣的順旺公公講老縣城廣陽的宏偉壯闊與繁華綺麗時,我分明看見了他長長的花白胡須下,那一點一點顫抖不止的嘴唇,以及昏黃渾濁的雙眼里不經(jīng)意間流淌下來的散發(fā)著騰騰熱氣的淚水。我知道,老縣城廣陽如今早已沉入了波濤粼粼的太平湖水庫下。那是幾代人心中永遠的不舍,也是家鄉(xiāng)幾十個鄉(xiāng)村幾萬人對曾經(jīng)的故土最深的懷念。
家園難覓,故園不再,每一個人心中那根最脆弱的心弦就此沒了牽掛,就像生死相依多少年的親人,突然間被趕出家門,永不能再回來,也永不讓相見,那該是何其殘忍的精神上的傷害。
想起最近讀的一本有關(guān)法顯西行的書來。東晉高僧法顯,為了尋求律法,六十五歲以羸弱之軀,徒步西域,翻越千山萬水,歷經(jīng)千難萬險,終于到達天竺,十四年后,以近八十歲高齡,攜大批珍貴經(jīng)書和塑像,懷著赴死的決心,孤身從海上歸來,日以繼夜地完成諸多經(jīng)書的翻譯,并寫成具有珍貴第一手史料的《佛國游記》后,含笑圓寂。一千六百多年后,在他的著作里,印度人找到了從未見過的古印度文明之實證,他們在精神和文化層面完成了遙遠的回鄉(xiāng)。斯里蘭卡和印尼人同樣在他的著作里,找到了自己遙遠的精神原鄉(xiāng)。而法顯自踏上祖國的土地那一刻起,他早已經(jīng)不屬于他自己了。那一刻,故鄉(xiāng),故園,故人,故土和故國,完全融為一體,他在最艱難的漫漫苦旅后,終于在自己思想的王國里實現(xiàn)了最酣暢淋漓的回鄉(xiāng)。
那是最高精神層面的故鄉(xiāng),也是最深磨難后最長久回望的故鄉(xiāng)。
姓名:許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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