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長煙落日，蹬蹬馬蹄踩著塞北的戈壁荒灘狂奔而來，一聲悠沉的牛角號音隨著黑林般的鐵騎大軍卷著漫天塵土來到塞北的邊關(guān)。沙塵飛揚(yáng)的北方中，鋪天蓋地的涌來一片刀槍林海，狼煙四起，邊關(guān)吃緊。
“眾將士聽令，人在城在。”暮色的城墻上城主拔劍高吼。
“喏!”將士齊應(yīng)。
七年前的一幕，城主的血灑在了城墻的樓臺之上。血戰(zhàn)無數(shù)的男人最后一次發(fā)出臨危的命令，臨死前拿出血淋淋的城主佩劍，用最后的氣力托付我守住萬仞山下的這座風(fēng)沙孤城。城主的墓前，我答應(yīng)，畢生守候，畢生承諾如生父般的前輩。昔日，他從塞外撿回一個孤兒，這個孤兒在他生命最后一刻臨危受命。七年來，我守在這里，心里始終記著這個承諾。天下戰(zhàn)火紛飛，滄桑的塞北巍然立起一座孤城。我沒有去過任何地方，眼里只有秋日南歸的雁，只有北方干澀的西北風(fēng)，只有沙場上黏稠的血腥。從來沒聽到輕歌曼舞的南方清曲，倒是沉悶的號角耳熟能詳，北山的狼嗥和蒼鷹掠空多年相伴。陪我最長的便是城主所賜的劍，晝夜不離身，寶劍寒光閃閃，鋒穎從未殘。劍刃之上，映出來的那張臉，寫滿了年月風(fēng)霜。持劍之人，便是我，便是少城主。
肩上扛的很重，我面對的不止是托付，還有北患的仇敵——林胡。我年少里數(shù)不盡的征戰(zhàn)，我恨透了林胡。驕橫的林胡部族以北山為依托，唯想攻破塞北孤立的城池，馬下南山，拿下中原洛陽城的九州大鼎。在草原大漠策馬縱橫，卻數(shù)十年也越不過這座關(guān)卡，如山的尸骨堆積在朔方的地界上，馬蹄踏不到洛陽城的青石板街。他休想。我眼里見慣了殺戮，活在無盡的仇恨和廝殺里，在寸片土地里不停的戰(zhàn)斗，想著一生卷入塞北的煙塵中。我錯了，直到遇見一個人。
秋風(fēng)過境，青草開始轉(zhuǎn)黃。金色的原野上蒼蒼草浪隨風(fēng)翻滾，青山腳下，牛羊點(diǎn)點(diǎn)。城池東門大敞，少城主北上巡邊。數(shù)十匹快馬，迎風(fēng)北上兩個時辰。一股煙塵，便來到明凈的湖邊下，駿馬的奔跑慢了下來，想必是倦了，我下令在此，護(hù)衛(wèi)騎隊扎營野炊稍作休息。粼粼湖水中，竟看到一個一頭黑發(fā)中夾雜著一縷暮雪白發(fā)，負(fù)著不屬于當(dāng)下的滄桑棱角，那人便是我。
孤煙渺渺，天地?zé)o際。馬弓手在一片安和的景象奏起曲樂添幾分北方孤守的寂寥，羌笛悠悠，寒酒洌洌，漫向天空盡頭。曲樂之中，一個動人而清晰的聲音飄來，極目四望，紅衣少女?dāng)堉瞥霈F(xiàn)在湛藍(lán)的天空下，花袖下，手中長鞭揮舞自如，四周牛羊幾聲應(yīng)和，歌聲令人心醉壓住了護(hù)衛(wèi)的凄凄羌笛。塞北出巡難得一見的北界歌聲，我不由自主地縱馬過去。身姿輕盈的姑娘近在咫尺，從羊群中緩緩走來。
“姑娘歌聲唱得傳神脫俗。”我勒住馬嘆道。
少女純真的笑容浮起，語音甜美：“將軍過獎，難得一遇。我叫辛陽，將軍你叫啥呢?”
“我……我?”我一怔，不經(jīng)面夾微紅。
少女咯咯一笑：“沒想到大將軍還臉紅害羞呢?”
我猛然一驚：“姑娘林胡還是漢人?”
“我啊?是北關(guān)的漢人，游牧人家。先前在吳越居住。”少女頑皮地說著。
“姑娘去我的營地一敘?”我也笑了，指著身后的方向。
“好啊!”
湖畔邊，生起陣陣炊煙，涼風(fēng)中飄著淡淡的酒肉香濃。飯后暮色降臨，草原深處卻隱隱作響，騎隊護(hù)衛(wèi)一聲：“熄火!”騎士們撲滅篝火手握長槍飛身上馬。
我一聲令下：“馬弓手，帶姑娘離開，帶人趕走牛羊!”
一騎當(dāng)先，我率著其余將士引去開林胡人，如狂風(fēng)般奔向黑暗中去。片刻后，兩軍相遇的廝殺聲與兵刃相接從夜幕里傳來，馬蹄疾馳，戰(zhàn)刀的火花四射，黑暗中響和著陣陣高腔，蕭瑟秋風(fēng)中，急驟的馬蹄漸行漸遠(yuǎn)�；煦绲膽�(zhàn)場閃爍著幽幽青光�？祚R過處濺起水花朵朵。轉(zhuǎn)眼，殺聲平息，黑暗的草原回歸了如往的安靜。
少城主回到了北關(guān)孤城，馬背上還有一個姑娘。
愛喝烈酒，喜歡駿馬的姑娘，儒雅的外表里藏著濃濃的北方氣息。執(zhí)著性子拉著我去出獵。說是要逮個狼仔回來瞧瞧。走過秋風(fēng)蕭瑟的胡楊林，騎著白馬的姑娘縱馬奔向萬仞山下的廣闊遼原，花格子的衣衫像是白馬背上的格桑花一樣。眸子里的光藏著海上孤星的光，一抹清澈的笑容如同北山下清澈的黑馬河水。在北疆的土地上，難得見到這樣的景。藍(lán)天白云下的草原上，吹著一陣吳越之地的風(fēng)，輕柔舒和。夕陽里的胡楊林下，隆起一團(tuán)篝火，狼自然是沒有尋到。但是辛陽抓到了一只黃羊。火架撐起，辛陽熟練的手法讓一只烤全羊擺在眼前。提來馬背上的酒袋，席地而坐，笑呵呵的炫耀著她的戰(zhàn)果。
“少城主，末將還不錯吧?”
“來，城主為將軍慶功。”我舉起了烈酒遞給她，“辛陽，我記得你給我說過你小時候是在吳越長大的。”
“對啊，不過家父早年不得已被迫來到北疆。江南就再也沒回去過，恐怕很難再回去了。”她惋惜的說道。
北疆，我以為，一生走在北關(guān)的風(fēng)沙中，黃沙進(jìn)了眼睛，倒也覺得沒什么，這是我的承諾。只是在這鐵青的城墻里只能聽到那一曲曲羌笛怨柳，只能緊緊握著城主的劍。而千里之外，吳越江南是什么樣?我問著她。
青山隱隱，敗葉蕭蕭，天際暝鴉零亂。一葉輕舟縱江流去，波紋泛起漣漪朵朵。煙雨癡纏著江南，岸邊煙柳畫橋，雨終究是來了，淅淅瀝瀝抹過長橋石街。朦朧煙雨江南，紫煙飄然，夜下小橋屋檐，白堤垂柳。油紙傘的姑娘輕踏在曲折的石板街上，雨巷子口，檐上的滴水沾濕她的綢緞花衫。煙雨亭下，一曲瑤琴雨中縈繞隨著水面的滴答輕聲細(xì)語。驚鴻一瞥，漁歌晚唱。江面上的書生文人，釃酒臨江，筆墨丹青桃花扇，花雨曉月尋葉蝶。嘆江風(fēng)明月，奏渺渺笛音。沒去過?等林胡人走了那就和我一起去吳越吧。辛陽口中描述著吳越種種同時向我我詢問著。我答應(yīng)了。是啊，要是我不是少城主該有多好，要是林胡人不來該有多好。
“回吧，女將軍。鳴金收兵了。”
“沒有的戰(zhàn)場號角，倒不如我唱首歌。”
唇齒張合，胡楊林里傳來女子的歌聲，如流水潺潺的明凈，如明月般的空明。騎白馬的姑娘提著酒袋和少城主騎馬漫步在颯爽的秋風(fēng)里，尋著北關(guān)孤城的路，時不時遙望著南方的星空。塞外之夜，涼意漸濃。
寒冬北疆，大戰(zhàn)在即。
“等林胡人走了，你要記得我們離開北疆南下江南吳越的約定。”
“嗯，卸甲歸田……”我望著北方風(fēng)里的黃沙。拿起城主的劍，辛陽纖細(xì)的手里遞過我的墨青頭盔。
我走了。聽完她最后的囑托。
出征的一年里，林胡大軍節(jié)節(jié)敗退。我想起辛陽描述著的地方，想著城主的承諾。我無數(shù)次的驚起和憧憬，但也只能埋藏在心，邊關(guān)在外，我夢到了林胡人戰(zhàn)敗的那一刻。
眼下形式利我，我軍大將與我商議一舉殲滅殘余林胡。
“敵人以背后黑馬河的糧草為依，”大將指著殘破的圖卷道，“末將以為，先偷襲糧草大營，林胡人自亂陣腳，我軍勢如破竹，一戰(zhàn)而攻。”
地圖上勾勒出山川的線條，群山央央的一腳，畫著黑馬河的地點(diǎn)符號。
“好，我率輕騎偷襲，以號角煙火為信。見信號三軍直入林胡大營。”決意已下。
或許這是最后一戰(zhàn)，此戰(zhàn)我終于完成了七年之余的承諾，北疆安定。更為一提的是，我和辛陽之間的約定。
出征之時，我托斥候送一封密函交給辛陽：黑馬河之后，即日凱旋。系上最后一根甲胄繩搭，出帳而去。戰(zhàn)馬風(fēng)嘶鳴起，鐵蹄碾踏著夜下黃沙。甲衣將士黑林般整頓待發(fā)。
月下冷光瑩瑩，暗無燈火，北風(fēng)干澀，身后沙塵揚(yáng)揚(yáng)。幾柱香后，黑馬河大營近在咫尺，軍營里一安穩(wěn)，在黑暗中悄無聲息。
諾大個大營寂靜無聲，不等我回頭再想，馬蹄錚錚已經(jīng)踏入軍中大帳。副將左右上前，點(diǎn)起火把，掀開主帳布簾。一股濃濃的硝石撲鼻而來，未見一人一馬，一米一糧。忽見大營周圍火光大起，殺聲遍野，空中一片火點(diǎn)箭雨直下，近處糧倉軍帳被火舌吞噬。瞭望臺轟然巨響，坍塌卷起無數(shù)星火漫向天上的明月。轅門外，一支虎狼之師徑直逼入。
“所有人聽令，隨我殺出重圍。”我相信事情還有轉(zhuǎn)機(jī)。
西南口火光暗淡，輕騎隊隨之一呼百應(yīng)。黑暗中我聽到將士聲聲慘叫，刀劍離鞘的尖銳刺耳。敗落的軍隊盡是被箭雨噗噗洞穿肉體的凌亂不堪。片刻，騎士們層層倒下�；艁y的轉(zhuǎn)向黑馬河畔。背后狼藉一片。夜色下的河水鋪著月光傾瀉下來的銀輝，清澈的河水緩緩的流淌著，水中映出一人一騎。血淋淋的衣甲，疲倦的戰(zhàn)馬。水面波光粼粼，緘默的將軍孤獨(dú)的沿著河畔行走。汗涔涔的身上披著破了的披風(fēng)，隱隱發(fā)抖的右手緊緊握著城主的劍。身邊再無任何人，只剩下這匹馬。水里倒映著一個披頭散發(fā)的敗軍之將。
水光忽閃，幾步之外出現(xiàn)了一個黑影。
“誰?”
劍鋒的寒光劃過臉頰，金絲紋底的馬靴緩步上前。右手中的銀槍染著即將干涸的血痕，紅纓隨著夜燈輕輕拂動，殺氣騰騰。左手捏著墨跡已干的紙，紙上一言：黑馬河之后，即日凱旋。金羽鳳冠扎著的發(fā)髻下，一雙冷冷無光的雙眼直盯著我手中的劍。已沒有純真的笑容，已不是身姿輕柔的姑娘，是甲胄一身的冷血戰(zhàn)將。
“城主，拔劍吧!”
“不說，我也會拔。”
“兵者，鬼道也。城主莫怪。”
“事已至此，無須多言。”
安靜的夜，幽靜的河畔，清冷的兵刃。寂靜中兵刃長空一樣，摩擦著風(fēng)呼呼作響。槍出如龍，劍光一閃迸出瑩瑩火花。劍光大起，游龍戲鳳。極速的銀槍招招相退突然戛然而止。而劍氣早已收不住了。
結(jié)束了，我的劍紅了，我的雙手沾染了鮮紅。夜涼如水，細(xì)手的銀槍沉沉落地，一聲悶響。緊握寶劍的手瞬間蒼白了。我懷中的人臉色更加蒼白。一朵血紅的艷花鋪灑在黃沙寒土之上，殷紅處，劍鋒黯淡。
“辛陽，辛……陽。”
“可惜……你……你是少城主……”
月光冷冷的映下，正如風(fēng)中的笑聲，冷冷無情。寒風(fēng)過境，我的手再次發(fā)抖了。沾著一滴不屬于我自己的淚，溫習(xí)濕潤。溫存片刻后，北風(fēng)掠過，落淚成冰。
寒冷的冬日，邊境寥落。北方的群山埋進(jìn)茫茫霜霧，清晨的太陽紅蒙混沌。激烈的馬蹄聲急雨而來，掠進(jìn)山塬下的胡楊林。戰(zhàn)馬一聲長嘶，我下馬提劍向樹林深處走去。一道草木蔥蘢的土墳橫亙眼前。墳前落葉中孤立著一方裂紋隱隱的石碑上，荒舊的字眼模糊不清：城主之墓。
披頭散發(fā)的我開口了：“老城主，鄙賤之人受之有愧!”雙手捧出合鞘的寶劍跪在墳前。淚水滴落，在劍鞘滑出一道微痕。
“今日見城主最后一面，劍歸原主。在下不配擁有此劍。”我握著手中的銀槍躬身三拜，抱著血跡斑斑的手拱手一言。撥開墓碑前零散的落葉，用雙手刨開寶劍一樣尺寸的土坑。緩緩將寶劍放入。泥垢蓋過手上的血跡，入冬土地的冰涼充斥著指間的每一處。隨后我大步走出胡楊林之外，直奔北關(guān)孤城。寂靜的蒼林落葉搖搖飄零，轉(zhuǎn)而萬仞山的風(fēng)無休止的從天際涌來。
林胡人卷土而來。湛湛長空已不見他日的明媚，緊隨著沉沉戰(zhàn)鼓黑云壓城般隆隆行到兩箭之外，萬軍之中旌旗滿天塵沙飛揚(yáng)。天降大雪，鋪天蓋地的刀斧劍戟，萬十羽箭隨著冰涼的雪花兵臨城下。
“死戰(zhàn)令!”我冷冷地看著風(fēng)雪。
孤城上的中軍司馬一聲大吼：“城主有令!金鼓號角齊鳴!開城誓死一戰(zhàn)!”城下將士急雨風(fēng)涌般狂飆出去，全軍迎戰(zhàn)。
萬仞山下飛雪茫茫，我提著辛陽的銀槍，朝著黑林大軍的深處走往無盡的風(fēng)雪。
城主……辛陽……此生之諾，來世再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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