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了,那兩只小小麻雀,常帶我回到懵懂的童年。
那時候,我常常坐在石階上拍土堆兒,去井旁的泥坑邊逮蝴蝶;也常常抓來小河里的泥鰍養(yǎng)在水缸里,捉來榆枝上的毛蟲放在掛水桶的木丫上。心里總在期盼著什么。吃著又粗又嫩的酸不溜,惦記著鮮紅的或粉中帶灰的覆盆子;但看著手中的覆盆子,又去盼望野葡萄、山丁子、榛子和山核桃成熟的時節(jié)了。
除了蟲魚野果,我還極想得到一只雛寒鴉。因為二牛養(yǎng)大了一只喜鵲,我只有養(yǎng)熟一只寒鴉才能超過他。
但父親說,寒雅的巢筑在高高的山崖上,不容易掏到。他許諾我許多酸不溜和覆盆子,我不依,也許是我整天哭鬧的緣故,終于有一天,父親帶回來兩只小小的麻雀。
好一對可愛的小家伙!大大的腦殼,水汪汪的眼睛,羽毛還未長成,一根根短短的稀疏的毛茬兒,像尖尖的刺兒。嘴角黃黃的,嘴顯得有些大,放在手心,顫顫巍巍的,好像身子很弱,又好像怕冷的樣子。
祖母說它們太小,怕養(yǎng)不活。父親說,小才養(yǎng)得熟呢!
麻雀就安頓在一個竹籃里,但竹籃放在什么地方,卻頗費心思——放在坑頭?太熱,雀兒又有被貓兒叼走的危險;掛在屋檐下?它們的父母找到了會來喂食,這樣是絕對養(yǎng)不熟的。最終是吊在了屋梁上。
以后的日子,我忙碌著逮來螞蚱喂麻雀,以前的那些蝴蝶呀、覆盆子呀和酸不溜之類的,早被拋到九霄云外了。
出了村子,前面不遠就是草灘了。提著枝條在草灘上走,草叢中隨時都有螞蚱跳起來。你不必急著去捉,只要趕上去,用手中的枝條去挑逗,它便拼命地蹦呀跳呀,但蹦跶不了幾下,它的體力便耗盡,伸直了腿兒動彈不得了,這時你便可以輕易地捉住它。但見到那種長著翅膀的,則需悄悄地從后邊靠近,慢慢地伸手過去,等到離它很近,突然一拍才逮得住。
河灘上螞蚱多得沒有窮盡,但遇到陰天下雨,卻仿佛一下子都消失了,盡管我用枝條不斷地在草叢中抽抽打打,半天也逮不到幾只。
我的麻雀漸漸地長大,但這一天卻被母親沒收了。她再也不能容忍我逮螞蚱弄臟衣服、趟濕鞋子啦,我想這下完了。
祖母出面了,她說:逮螞蚱有什么不好?這些日子,我再也沒有繞著水井逮蝴蝶;再也沒有拔掉九德叔的菜苗;也沒再把石塊扔到鄰居的房上去。
祖母變了臉色。母親交出麻雀,望著祖母訕訕地笑。
喂麻雀是件快事兒,尤其是它們會飛以后。呼一聲雀兒,招一招手,它們就會飛出竹籃兒,落到我的肩頭、頭上或手指上。拿了食兒在它們眼前晃著、搖著,它們便扇動著翅膀、伸長了脖子、張著嘴巴朝著我“喳喳”地叫。它們那尖尖的爪子抓著我皮肉那種隱隱的痛、微微的癢,是那樣的令人陶醉,許多年后回味起來,心田里還仿佛蕩漾著濃濃的蜜、清醇的酒,而耳邊雀兒的“嘰嘰喳喳”又是那么的親切、那么的悅耳,會令人不由得想起祖母的呢喃和那時候小伙伴們傳唱的美妙動聽的歌謠。
這天,二牛來了,一副頹唐的樣子。他說他的喜鵲飛走了,我有些幸災樂禍,因為我再也不必為我的麻雀不如他的喜鵲而羞愧了。我喚來我的雀兒,讓它們站在肩頭,在二牛面前笑著、跳著。
二牛說:“有什么了不起?我外婆家有家核桃、家葡萄。家核桃仁大皮薄,家葡萄粒兒有算盤珠那么大。你吃過么?”
我啞然了。我何曾吃過?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核桃和葡萄,就連聽說也是第一次。二牛自然是吃過的,看來我永遠也不能超過他。于是,我一邊喂養(yǎng)著我的麻雀,又一邊惦記著山外了。
說什么也不會想到我的麻雀也會飛走,但那天走進家門再聽不到那麻雀的叫聲,養(yǎng)鳥的竹籃子確實是空空的了。麻雀們再也不要我這個朋友了?我的麻雀再也不肯回來了吧!看來我逮回來的螞蚱是無用了。
后來,聽小伙伴說,那兩只麻雀經(jīng)常在村子里飛來飛去,因為不懼怕人,其中的一只被二牛用帽子扣住了,他將它用線繩拴住養(yǎng)著,不小心被家里的貓吃掉了。
我憎惡可惡的二牛;憎惡二牛家那可惡的貓!
一天晚飯的時候,我的另一只麻雀回來了,它還領回一只——但那不是我養(yǎng)大的,因為它不敢飛進屋子,而且見這只落在我身邊,還焦急地竄跳啼叫著。
父親說:“逮住它,不然還會被那只野鳥領跑的!”
我把帽子悄悄地從它的身后伸過去,突然地一扣,但麻雀靈巧地一閃,逃走了,以后再也不肯回來。
我不明白為什么鳥長大了就要飛走,是我的呵護不夠么?是我不夠友好么?我的那一扣,實在是個錯誤,不然的話,至少它偶爾還會回到我的身邊。它的不肯原諒,讓我感到委屈,但這是它的錯么?我先前失去的那一只不就是被二牛這樣扣去的么?也許這一只同樣被人扣過很多次,但它躲開——就像躲開了我的這一扣一樣。我說不清自己的這一扣與別人有什么不同。懊悔也沒有用了,我的麻雀永遠地飛走了。
不久,我要上學了,我將要像我的麻雀離開我一樣離開故鄉(xiāng)了。
可是,我還沒有得到一只寒鴉;還沒有親手拔過酸不溜;我甚至還沒有來得及摸一摸東山上那高大的“石人”呢!
但我終歸是走了,帶著遺憾、帶著失望到山外的世界去做“正事”了。
后來我漸漸地長大了,才知道除了上學,等著我做的正事還有很多。照理說做成的和沒有做成的正事都應該牢記在心,可奇怪的是,許多做過的正事,我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忘記了,偏偏清清楚楚地記得我的麻雀、我的童年。
我的麻雀也記得它的童年么?它也常想起我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