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說:“看電視就不要開電燈,又是電風扇、洗衣機,這一個月得付多少電費,還是以前用煤油燈好……”
夜幕降臨的時候,寨子所有的木房都會點上煤油燈,那微弱的光線從紙糊的窗戶透射出來,遠遠望去,恰似一些燈籠掛在山腰的樹叢里。我家不住在寨子里,通常只有站在院子的邊緣上才能看到百燈齊放的情景。
母親在廚房里摸著切豬草,我和大哥在煤油燈下寫作業(yè)。那光線很不清晰,手和鉛筆在本子上占據(jù)了很多光明,寫的字老是不在格子里,連標點符號都會重疊在字上面。大哥調(diào)皮地用針把燈芯挑出來一截,火焰頓時旺盛起來。母親聽見我們的笑聲后便停止了動作,躲在門外邊觀察動靜。大哥正想把燈芯再挑出一截來,母親的叨嘮如雷般在我們耳朵邊炸開:“作業(yè)不做,就在玩火,你看人家龍娃……”
我家里有兩盞煤油燈,都是用墨水瓶做的。學校有規(guī)定,在四年級以下是不能用鋼筆的,但父親平時喜歡寫點東西,屋里自然多了墨水瓶。母親為這事還斥責了父親,說用墨水是種浪費,孩子們長大了得用多少錢來讀書。父親不以為然,總會找一些替我們著想的理由。事實上那些珍貴的墨水都是被我們蘸在手上在門板上涂畫而用掉的。原來做煤油燈的墨汁瓶碎了后,大哥就把剩有墨水的墨水瓶洗干凈,剪了塊圓形的鋁皮蓋在瓶口,又用釘子在鋁皮上打了個孔,找來碎布穿進鋁皮孔里,只露出一點小頭,往墨水瓶里再倒些煤油——一盞嶄新的煤油燈就做成了。
突然有一天,父親從地里回來高興的說:“要安電燈了!”
老師講過,電燈是一條繩子牽著并能發(fā)光的東西,還說是項很大的發(fā)明。我和大哥到鎮(zhèn)上趕集就看見了那種發(fā)光的電燈。一間木房的天花板上吊著一個葫蘆形的玻璃球,里面發(fā)出亮錚錚的光芒來——我們看了大約有十分鐘,然后帶著欣喜離開了。晚上我和大哥都夢見了電燈,還拿在手里玩耍,就像螢火蟲裝著的玻璃瓶一樣。父親說電燈是不能拿的,亮起來溫度很高,遇水還會爆炸。我又多了些疑惑,時時在煤油燈前沉思。
沒多久,村里開始行動了,很多人在山林里砍樹,削好的電線桿比柱頭(木房的柱子)要小些,并在頂端釘上了兩只像白鴿般的瓷器,然后隔百多米栽一根,膽大的爬上去捆綁八號鐵絲……父親一拉套在開關上的蔴索,滿屋的亮光。
有了電燈,煤油燈被拋棄在不知名的角落,只有在停電的時候才會去尋找它可笑的軀體。大哥不知從哪弄來一瓶柴油,又找來幾個墨水瓶,偷偷地做了幾盞煤油燈放在床下,晚上故意把電燈關掉點燃煤油燈,說是紀念以前在昏暗中寫字的日子。我們在這朦朧的光線中擺龍門陣,大哥猛地將煤油燈吹滅,大叫一聲:“鬼來啦——”我嚇得大哭,跑到母親面前告了大哥的狀。第二天父親把大哥做的幾盞煤油燈一股腦兒砸毀,說這么多燈放在屋里多危險,萬一燃起來跑都跑不脫。在玻璃的碎裂聲中,我看見大哥的眼角里藏著幾滴淚水,像是埋怨,又像是憐惜。
煤油燈的時代過去了。人們開始覺得煤油燈有很大的危險,床鋪上的稻草、棉被、衣服、家具……大多數(shù)人都害怕了,把煤油燈一盞盞怒氣地摔碎,甚至厭惡地咒罵了幾句。有人制造出蠟燭,大家于是在趕集時買幾支蠟燭,填充停電時的空虛。
光明已被代替,唯有頑童在嬉戲的時候拿著煤油灑來做道具。那軟弱的光線啊,一陣狂風就將它撲滅!
土 墻
土墻,人住的房子,用泥土筑成的墻壁,比烤煙房矮一截,長方形,頂上一般都蓋茅草。住土墻的人家很窮,往往是有了上頓無下頓。我看到的土墻很簡陋,鄰伴龍娃一生下來就住在土墻里,廚房、客廳、臥室三間,一些看上去陳舊破爛的家具,客廳里還關著幾只母雞——我在這種土墻里只玩過幾次,記憶中似乎只有窩囊的詞語可以表達生活在房子里的人,那種發(fā)霉、雞屎、小孩的尿桶……一股腦兒的味道中還混合著死老鼠腐臭。
土墻里白天也要點煤油燈,因為它根本沒有窗,即便有也只能算是通風孔。我好奇地問龍娃:“你們家晚上點燈嗎?”他靦腆地回答:“我們晚飯后就睡了。”后來母親解釋了這個疑問:“他們家連炒菜的油都沒錢賣,那還點得上煤油燈。”
我說:“他們把螢火蟲裝到玻璃瓶里不就有光了嗎!”
母親撫摸著我的頭說:“傻孩子,螢火蟲只有夏天才出現(xiàn)的。”
我聽不懂母親的話,但從龍娃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的生活中有很多陰影,他不能像同齡人的那些光明,只是依偎在土墻上哼著在學校里學到的童謠。出奇的是我在秋天的夜里看到了閃爍的螢火蟲,它們在空中快樂地飛舞,時而圍成花瓣狀,時而列成三角形……
——夢里,龍娃家的土墻里有好多煤油燈點著,熊熊的火焰照亮了每個角落。
窮 人
貴州的某些山溝溝里是很貧困的。晨曦里人們扛著鋤頭下地,牛鈴聲隨著吆喝形成一陣樸實的爵士樂,輕快而富有節(jié)奏地響在山谷里。鄉(xiāng)村馬路上十天半月看不到一輛像樣的汽車,人們大多乘農(nóng)用車去趕集。我天生膽怯,不敢坐車,在四姑出嫁的時候我就從農(nóng)用車上跳下來大叫:“我不去了,怕翻車。”母親一巴掌扇在我屁股上,附在我耳朵邊說:“大喜的日子說這種話,不去就回家放牛。”
二十年一晃就過去了,山溝溝里不在沒有機械的聲音,鄉(xiāng)村馬路上半夜里還有幾輛摩托車在吼叫。很多人在村路旁邊建起磚瓦小樓,安了沼氣,幾個在鎮(zhèn)上做小本生意的還賣了小四輪,趕集的時候也多了幾輛公交車——我再沒見著有人在夜里點起煤油燈,小孩們也有了時髦的玩具——一陣彷徨!
有個遠房親戚辦喜事,我跟著家族的人去送禮。摩托車騎到山腳下就沒法再上去,路很窄,多半是黃泥,腳踩上去有點像棉花的樣子。我們馱著背往山上爬……晚上突然停電,宴會管事大聲叫喊:“快拿煤油燈來——”
我心里一陣激動,難道真是煤油燈?
——真的是煤油燈。
每張桌子上都點著一盞用墨水瓶做成的煤油燈,人們圍著那軟弱的亮光打撲克、搓麻將、擺龍門陣……有人附在我耳邊說:“這地方真窮,連支蠟燭也賣不起。”
當我仔細看時,心里不禁有點荒涼。這里的人們穿著有補丁的衣服,木屋破爛不堪,廚房用土墻砌成……落魄,還有點原始的感覺——還好,女兒嫁到鎮(zhèn)上,再用不著把青春的熱血灑在這片黃土地上。
夜深了,大山里有只貓頭鷹在怪叫,聲音慘冽冽的,像失去同伴的樣子。打麻將手氣背的惱火了,說這鳥在叫喪啊。主人覺得不大吉利,拿出火藥槍朝林子中放了一響。幾個年輕人從睡夢中醒來,光著上半身大呼小叫:“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
……
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煤油燈,并且有那么多的人需要它的光明,需要它帶來吉祥。而它所出現(xiàn)的地方,卻是落后貧窮。也許再過幾年,煤油燈的生命會被人們向上的思想所毀滅,他們在黑暗中點燃的,是一盞明晃晃的燈,沒有仇恨、抱怨和貪婪,只有那純樸的空氣將伴隨著勤勞的人們度過每一個燦爛的季節(ji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