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老天”便帶著漫山遍野的花草樹木和農民期盼了許久的心,步入了美麗可人的金秋。村里家家戶戶都在為迎接秋實做好了準備,父親母親也是如此。
那天母親和父親天還沒亮就起床了,父親收拾院子,母親做飯并為父親準備著進城給妹妹看病的東西。父親在母親的催促下早早出門了,家里就剩下我和母親。
“他四嬸子,你們劉莊溝的黃芥大部分都黃了,有一些都干了,后晌你和他四叔去看一下,你們家的比誰家的都好,看這忽晴忽陰的天……要是萬一下場大雨,可就……唉!”鄰居的馬叔帶著關愛的語氣看著湛藍的天空對母親說。馬叔家和我家是隔墻鄰居,我家上學的多,家里負擔重,馬叔經常幫我家做一些事。昨天他去劉墳院看地,母親托他幫著看了一下劉莊溝的黃芥,他一大早就過來給母親說地里的情況。
母親聽了馬叔的話深深地點著頭,對馬叔說了一些感謝的話,馬叔就忙自家的事去了。母親上午沒有上山,只是在院子里不停地忙著,因為真正的秋收開始后這些瑣碎活就沒時間做了。秋天的日子顯然短多了,不知不覺就到了晌午,母親麻利地做好了午飯。
“更生,我后晌要去劉莊溝看黃芥,你吃完把碗筷收拾到鍋里,添幾瓢水……”母親放下筷子,咬了一口烙饃,邊嚼饃邊對正吃飯的我說道,說完將碗里剩下的和著開水的菜湯一口灌進了嘴里,拿著半塊饃走了出去……
“媽……”我嘴里也嚼著饃叫著追了出去。母親正在院子里,蹲下給架子車綁了條助力繩(在農村架子車是主要的運輸工具,人們通常在架子車的橫梁上綁一條繩子,在繩子一頭挽個圈套在肩上可以增加一些力量,這樣的繩子人們叫助力繩。)母親將助力繩熟練地套在肩上,好像沒聽見我叫似的,費力地站起來就往外走。
我加快了腳步追了出去,喘著氣對母親說:“媽,等一下我把碗筷泡進鍋里和你一起去吧,添把手……”“行了,不要添亂,好好在家看門學習……”母親打斷我的話,頭也沒回,邊走邊說。
“秋收這么忙,學習到了學校用點功就行了,順便給我馬嬸子說一聲讓她幫咱照看一下門戶……”我看著母親蒼老的臉輕輕地說著。
“唉,你這孩子這么大了,怎么不聽媽的話呢?你嬸子家里也忙,再說……不好好學習,大了……大了也和我們一樣……”母親深深嘆著氣說道,然后拉著沉重的架子車走了,我將到嘴邊的話又咽回去了,手還做著和母親說話時扶架子車的動作,雙眼直直地望著母親已遠去躬腰的背影,眼睛火辣辣的,不知什么時候已熱淚盈眶……
回到家里,我將所有的碗和筷子以及盛菜的盆收拾到了鍋里,添了幾瓢水,蓋上鍋蓋。然后來到堂屋,拿起書準備看,可翻開書卻怎么也看不進去,腦子里時不時地閃現(xiàn)出母親那躬著腰的身影,還有母親那被歲月磨染的縷縷白發(fā)和被如刀一樣的歲月在臉上刻下道道皺紋的容貌。
我再也無法看下去了,狠狠地合上書,走進了廚房,向灶里填了把碎柴。用極不熟練的動作一件一件洗著碗、筷、碟、盆……
不知是時間過得太快了,還是我洗的太慢了,抬頭向窗外一望,院子黑沉沉的,我心里想著天黑了,母親該回來了……
轟隆隆,轟隆隆……幾聲悶悶的雷聲驚醒了安靜的世界。整個天空被厚重的黑云罩得嚴嚴實實,看樣子大雨就要來了,我焦急地望著外面,母親還沒有回來……
面對即來的大雨,我像母親平時一樣將院子里所有怕雨淋的東西瘋狂地搶進了庫房。收拾好了,還不見母親的影子,擔心害怕的我在院子里來回轉著圈……
天更黑了,天也更低更矮了,好像有一種讓世界所有生命都彎腰下跪屈服的勢頭。忽然一道極白的光劃破了漆黑的天空,緊接著一聲驚人的巨雷徹底打破了安靜的黑夜,整個世界被嘩嘩的雨點控制了……
漆黑的夜色叫人窒息,偌大的雨點讓人說話呼吸都顯得虛弱無力,罕見的閃電讓人心驚肉跳,聲大無比的巨雷讓人心驚魂破,杳無音信的母親讓我坐立不安……
“媽,媽,媽!……”在閃電、雷聲、雨聲中我對著山上呼喚著母親,一遍、兩遍……仍舊聽不到母親那熟悉的聲音。于是我開始胡思亂想,母親會不會滑進了水溝里,母親會不會被雷擊了……我狠狠打著自己的嘴說:“你個烏鴉嘴,胡說什么,母親一定好好的……”
我不敢再胡思亂想了,再也無法呆在家里了;艁y地在柜子里翻找著雨衣,好不容易找到了雨衣,拿了把傘,打著手電筒,愣愣地沖了出去……
漆黑的夜,驚心動魄的雷聲,偌大的雨點,滿地的雨水,層層擋著我的去路,走三步倒了,走兩步掉進水坑里去了……我不知走了多遠,也不知走了多少時間,不知摔了多少回,不知掉進了多少回水坑,不知喝了多少路上的臟雨水……
終于透過微弱的手電筒的燈光,隱隱發(fā)現(xiàn)前方不遠的地方一個黑影在雨水中艱難地挪動著……是母親,肯定是母親,我在內心默默說著。我加快了步伐,連爬帶跑地撲了過去,只是傻傻地不知道喚一聲媽媽。
的確是母親,這回在微弱的燈光下,清楚地看到母親深深彎著腰,蜷縮在一個小水溝里,一條腿深彎著,一條腿跪著,用肩扛著像小山似的架子車。原來架子車的右輪滑進了小水溝,再加上母親收割了太多的黃芥,全都裝在了架子車上。當架子車的右輪滑進小水溝后,架子車嚴重傾倒在右輪這邊。母親怕成熟的黃芥籽倒在水溝里泡壞了,只有用自己瘦小的肩膀扛著,把自己多病的身體深深地泡在水溝里。
小水溝里,母親還在拼命扛著,水淋淋的頭發(fā)貼在水淋淋的臉上,頭發(fā)上、臉上密密地粘著黃芥籽。母親的眼睛里汪滿了冰冷的雨水和滾熱的汗水……
看到這一切,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混亂的心跳、緊繃的肌肉都在毫無規(guī)律地亂跳,滾燙的淚水與冰冷的雨水交織在一起……嘩的一道白光又劃破了黑色的雨幕?︵,一聲巨響讓安靜了一時的夜再次動蕩,“哼……”母親一聲長長的喚聲讓發(fā)呆的我從不知所措中驚醒。“媽……”我哭喊著,扔掉了手里的雨傘,不顧一切地撲進了汪滿冰冷的雨水的小水溝,抱著水淋淋的母親,將已經濕了的雨衣不顧一切裹在了渾身濕淋淋的母親的身上。用嘶啞的聲音哭喊著對母親說:“媽,你上去我來扛……”母親像是被雷電猛雨擊呆了一樣,看著渾身已濕透了的我,搖了搖頭,更加用力地扛著架子車……我仍舊抱著濕淋淋的母親嘶啞地呼喊著……
母親不知被我的哭喊聲驚醒了,還是被雷聲閃電和緊密的雨點擊醒了,喊了一聲“更生,你瘋了!下這么大的雨你來干什么!家里……”“你先上去用力向前拉,媽在下面頂……聽我喊一二,一起用力!”母親好像完全清醒了似的說道。
聽了母親的話,我先是遲疑地搖搖頭,愣了一下,便迅速擦了擦眼睛爬上了小水溝。學著母親的樣子,蹲下將助力繩緊緊套在肩上,雙手用上有生以來所有力量緊緊抓住架子車的雙轅,站起來彎著腰,在母親的“一二,一二……”號令聲下,我拼命向前拉著,水溝里的母親拼命扛著……
滿是雨水的泥土路,不知讓我蹬出了多少鞋頭大小的小水渦,架子車下小水溝里的母親,時時響起“一二,一二……”的喊聲和“哼,哼……”的呻吟聲。我和母親不知用盡全身力量沖鋒了多少次,架子車仍舊深深地陷在小水溝里,就在我和母親快要筋疲力盡的時候,不知是老天看我們這對母子可憐幫了我們,還是我和母親的合力發(fā)揮到了極致,我們終于將架子車從小水溝里拖了出來。
我用力將架子車向前拉了幾步,找了一個水少的地方把架子車停下;仡^用手電筒照,卻看不到母親,心里頓時著了慌,“媽——媽——”我著了魔似的大叫著,再次撲進讓我直哆嗦的小水溝,母親還呆呆地蜷縮在小水溝里,保持著扛架子車時的動作。我用發(fā)抖的手搖著母親,哭喊著“媽,……您怎么了……”
母親看著嘶啞哭喊的我,倔強地強撐著說:“更生,媽——媽沒事,就是覺得腿腳麻的很,不聽使喚,揉揉就好了……”我用力抱起小水溝的母親,從小水溝里爬了出來,母親仍舊一條腿深彎著,一條腿屈跪著,腰深深地彎下去,頭上汗水和雨水的混合物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滴下來……
我不顧一切跪在汪滿水的泥路上,用力將母親彎曲僵硬的雙腿稍微掰開,張開濕透了的雙臂緊緊抱住母親那冰冷僵硬的雙腿,濕透了的胸膛緊緊貼著母親的雙腿,我那火熱激烈跳動的心更加冰冷、慌亂,同時深深感到母親那冰冷的身上每塊肌肉都緊繃著,僵硬無比,每條經脈緊抽,如同凍結了一樣,而且整個身體都在顫抖……我的臉緊緊貼在母親冰冷、僵硬的腿上,滾熱的眼淚不停地從眼眶涌出……
雨漸漸小多了,我抱著母親的雙腿,母親不停地用冰冷的手撫摸著我的頭哽咽著。雨幾乎快不下了,只是零星地滴著。然而冰冷的秋風卻呼呼地吹起來了,漆黑的夜空開始有了微光,烏黑厚重的云層好像有人一塊一塊揭去了似的,夜空不再那么低,那么重,那么昏暗。埋在云層深處的星星開始微微顯露,在北面天空里時隱時現(xiàn)地閃爍著……我和母親身上那冰冷的衣服,像嚴冬里的寒冰貼在人赤裸的身體上一樣,讓人感受著錐心刺骨般的疼痛,我和母親的身體都在激烈地顫抖著……
雨徹底停了,在呼呼的秋風中,我仍舊用力揉著母親冰冷僵硬的雙腿。我的冰冷的手終于覺得母親的腿有一點微微的熱度……母親開始努力地掙扎了,終于母親的雙腿可以動了……“更生——媽好了,腿可以動了,扶媽起來,咱們趕快回家,家里……”母親邊撫摸我濕漉、冰冷的頭,邊用盡力晃動著仍在發(fā)麻的腿說。母親順手將已完全濕透還有一絲微熱的雨衣裹在我的身上。我的眼里還流著熱淚,不自覺地將身上的雨衣再次緊緊裹到彎腰拉架子車的母親的身上,哽咽著對母親說:“媽,您把雨傘和手電筒拿上,在后面扶著,我來拉……”母親看著我祈求的眼神猶豫了一下……
這一回倔強的母親沒有拗過他倔強的兒子——我。我將濕重的助力繩套在濕透的肩上,奮力抓起架子車的雙轅向前拉著。烏黑厚重的云層終于全部退去,在月亮的微光下,腳下汪滿水的泥土路,可以略微看得清晰了,冰冷刺骨的秋風還在吹著。我繃緊了汗水和淚水流成河的臉頰,拉著架子車一步一步向前挪移著,架子車后面的母親,雙手重重地壓在架子車上水淋淋的黃芥上,拖著沉重、疲憊不堪的身體艱難前移著……
秋風冽冽地刮著,月亮越來越明亮,夜空上的星星也越來越多,越來越明。內心悔恨內疚的我和饑寒疲勞內心又充滿無限希望的母親,也快回到溫暖的家了,家就在眼前,家里的燈還亮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