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到這個陌生而荒涼的山溝,眼里除了村莊里的幾棵樹表達著生存的綠意,野外只有稀疏的駱駝刺和小草給赤褐色的黃土地染上點點生命的顏色。
剛到的那天,望著這一切,眼睛和心都荒了,真想插上翅膀帶著最初的新鮮逃跑。就像人無法選擇生,此時我也無法選擇存。我就在這個地圖上找不見地名的地方教書。
學校建在一個山頂上,四周零散地住著人家,我總是喜歡站在學校的高處,就像站在荒原里的一棵樹,目光的枝椏向遠方伸出了期盼。目光觸及之處,黃土地裸露的荒蕪潮水般漲進眼睛流進心臟,蔥蔥綠色苦苦掙扎,挺著矮小的身軀延伸至遙遠的山邊,不至于被心的荒蕪淹沒。
夕陽的背景里,放羊老人甩著鞭子打著花哨吆羊下山了。放羊老人說他還是小孩時,這里也算是草原,風調(diào)雨順,草茂獸豐,就是擔心走夜路時會成為狼或豹子的夜宵。人心越來越重,草就越來越稀,連兔子都藏不住身了,你也不用擔心夜路了。是啊,隨著最后一聲槍響,狼群銜著歷史的尾巴遠去了,就連那些狐仙的傳說也隨著狐貍的蹤跡滅絕了。偶爾跑過的野兔一蹦一跳地尋找著荒原過去的輝煌,野兔是荒原止不住的心跳,在意想不到時給我一點激動。
荒原的天空是鷹的世界,我嫉妒飛翔的鷹,嫉妒它的自由自在和那一雙可以隨時飛向任何地方的翅膀。鷹自由自在地飛翔,在荒原上尋找獵物。有時鷹像懸浮空中的石塊砸向地面,在你擔心它摔下時,它卻畫個弧線又從另一個角度升空捕捉到食物,飛得無影無蹤,也把我的目光遺失在它消失的遠方。
一次,和當?shù)匾晃焕相l(xiāng)帶著獵犬進入荒原。老鄉(xiāng)給我介紹著那些不認識的草,印象最深的是馬蓮和當?shù)厝私凶?ldquo;鐵鏈鏈”的豆科牧草。春天,馬蓮淡淡的紫霧籠罩,一份情緒若有似無,給人無盡的遐想;“鐵鏈鏈”的根很深,它的莖不粗但很結(jié)實,用盡全力也很難扯斷,這就是生命在荒原的本能吧!正如一首詩的結(jié)尾:“根,向更深處扎/葉,向更高處挺/只要破土而出/再苦也是一生。”
說話的當口,獵犬突然吠叫著沖過去,一只野兔從一叢蒿子下躍起,我們?nèi)鐾缺阕,吆喝聲給寂靜的荒原增添了一份熱烈。老鄉(xiāng)笑著說,狗追兔子都困難,你們要能追兔子還要狗干什么。他讓我們撿幾塊石頭包抄過去,盡可能把兔子攔截在這個圈子。獵犬把野兔向有人的地方追,野兔看見人來就亂了方寸。我扔出的石頭總是很準確地與兔子擦身而過,濺開的土花嚇得兔子左躲右閃,兔子有驚無險,我早已滿頭大汗。兔子跑到老鄉(xiāng)的跟前,他甩出了石頭,野兔應(yīng)聲栽倒,狗撲上去一口咬住,叼給主人,得意地搖著尾巴。好狗!我們說著笑著忘了剛才的緊張。兔子前腿短后腿長,平地上和狗跑個平手,一段編排兔子與狗的對話很有意思,上坡是兔子的強項,那時兔子很得意地稱狗為“狗孫子,狗孫子,跟著兔爺爺溜奔子”;下坡時兔子一跑就栽跟頭,兔子向狗求饒“狗爺爺,狗爺爺,兔孫子給你送金子”。一個下午,人和狗協(xié)作抓住了四只兔子。
獵犬護著獎給它的兔子的內(nèi)臟,邊吃邊搖著尾巴,流露著滿足。野兔泡在涼水中時,我已經(jīng)很累了,精神卻很好;脑那锾旖o了我一份激動和驚喜,對荒原的偏見,也少了一些。
當我的初戀情人來到這里,她眼中失望的雨滴淋濕了我,不久便用一封信把我們的距離定格為遙遠。那一刻,荒原給了我重創(chuàng),我盼望著離開,走出這心中的荒原。這個念頭困擾了我很久。
慢慢從傷痛中走出來,閑時就在一座更高的山丘上看書轉(zhuǎn)悠,看遠處的山。遼遠的山邊有夢一般的幽藍,遠山的神秘和荒原的深度構(gòu)筑了陷阱誘惑我的好奇陷落,強烈著深入,強烈著走過的愿望。有時我對荒原有些母親情結(jié);有時像是情人。我很多激情和無用的傷感被它錘煉成一把镢頭,在這里挖坑、栽培、成長。
一個星期天的早晨,天空明澈的像被清水漂洗過,瓦藍的野鴿子在天空盤旋飛翔,在為晴空舞蹈。野鴿子的飛翔勾起我去原野、去遠處玩的念頭,于是便騎自行車出發(fā)。約有十多里路程自行車就沒法騎了,開始走。寄放自行車的地方到米缽山有三十公里,走了不到一半我就累了,坐下來休息。環(huán)顧四周,身后不遠處一根棍子動了一下,仔細一看,是一條被當?shù)亟凶銎叽缱拥亩旧摺_@種蛇不長,卻有極強的攻擊性,會彈躍約一米高進攻,咬上了就完了。我此時滿身雞皮疙瘩,還是走為上策,打道回府吧。此后的幾次行動都擱淺了,兩年后,我調(diào)離了這里。
前不久,應(yīng)朋友之約到南方去。第一次坐上飛機,有些緊張,起飛后,我有點鷹的感覺,飛機滑過銀川平原的邊緣進入了沙和荒的天空,從舷窗往下看,一片黃沙一片黃土延伸到天與地相接的盡頭,看不見綠色。到處是黃土坡、黃土嶺,溝壑縱橫,像赤裸的身體陽光下曬裂的一個個口子,跟陸地上看完全不一樣,大概是距離遠,那些本來就稀少的綠色被目光約等于零了,快到秦嶺了綠色才漸漸清晰。這飛過荒原的過程,在我可是真正意義上的走過。到了南方,所到之處山清水秀,我感慨物主造化的不公。
和朋友說起北方和北方人頑強的生命力后,最可笑的是我的海洋荒原謬論,說大海也是一片大大的荒原,鯨像陸地的大象,鯊魚等食肉魚類就是老虎、豹子、狼,還有一些魚是兔子之類……沒等我說完更多的經(jīng)典,朋友笑著說我是只荒原狼。我也開起了玩笑,草原有狼,荒原沒有狼了,荒原的狼都到城市公園里住樓房了,你們小心哪天海上也見不到鯊魚。說完這句朋友都沒說話,我們很快換了話題,其實那一刻荒原仍然重重地壓在我的心上。
回來的飛機上,我想著朋友,想著南方。向北一過秦川,大部分是荒原,我想荒原并不是單指缺水的原野,而精神和靈魂的荒蕪才是真正的荒原,我得時刻提醒自己走出,就像我青年時稚嫩的愿望:就讓我走過荒原/一步一步走過/讓每一個腳印成為種子/是樹也是草/發(fā)芽長高/真想是一縷江南的春風/綠了江南岸的同時/魔術(shù)般綠了荒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