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沒有條件經(jīng)常旅游，但也去過一些著名的風(fēng)景區(qū)游覽。有的時候因?yàn)闀r間的限制，再美的地方也只能走馬觀花匆匆一看而已。于是常常覺得看景不如聽景，并沒有留下什么特別深刻美好的印象。但是在過去很長時間之后，追憶起當(dāng)時游玩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卻往往能找到一些令人留戀的印跡。
曾在一個叫福金的地方住過一段不短的時間。當(dāng)時每天平平淡淡地忙忙閑閑，往前過著日子，絲毫也沒有感到那個地方的景致有什么迷人，那段日子有多么愜意�？墒菚r隔多年，回想起留在那里的歲月，竟然發(fā)現(xiàn)有那么多清晰如畫的美麗記憶。
那是一個坐落于群山環(huán)抱中的北方小城，市周多是大大小小高矮錯落的群山，市內(nèi)也多有高陡的坡路和聳立的一個個小山包。郊區(qū)當(dāng)然大都處于山腳下，或隱藏在山間。所以當(dāng)?shù)厝税迅浇慕紖^(qū)和農(nóng)村都稱作××溝，也許是表達(dá)山溝的意思。那么這里就叫做福金溝。
福金是典型的兩山夾一溝的地形，整個溝南北走向，東西是連綿不斷的青山。不少山里有礦，溝頭三兩座山已經(jīng)被開采了一部分，不知什么原因廢棄了。所以這幾座山的山尖上有大片大片光禿禿的地方，裸露著白色的巖石，有一座山的山尖甚至有三分之二是寸草不生的陡峭的石壁。然而就是同一座山，光滑的石壁周圍的部位就象其他的群山一樣長滿了青蔥的樹木。大多數(shù)山從半山開始生長著成片的小松林，樹干約摸能有碗口粗細(xì)。遠(yuǎn)望去，猶如嬰兒頭頂茂密的胎發(fā)根根直立著，也可以說象插上了無數(shù)的鉛筆，因?yàn)闃錀U不僅直而且清晰得歷歷在目，一棵棵互相平行地聳向天空，雖不太高，但那種昂然挺拔的氣勢無比動人。每每我走出家門的時候，總喜歡往山上看兩眼，于是常常奇怪為什么盡管漫山遍野長滿了各種各樣的樹木，盡管松樹不比其他的樹木高，卻總是一下子就吸引住了人們的目光，而無法辨認(rèn)其他的樹種。當(dāng)然有的山的緩坡上披覆的是茂密的青草和小灌木，因此半坡至山頂挺立的闊葉樹，尤其是白楊們在風(fēng)中嘩嘩作響，在陽光中搖晃它們發(fā)亮的葉子，也是很漂亮很引人注意的。
福金的山并不僅僅是夾住這條溝的簡簡單單兩列，它象重瓣的花朵一樣，這小小短短的溝只不過是它的花芯，而包裹它的是一層層的波浪形的山脈。就在這層層疊疊的山里，住著許許多多的人家。爬上溝西邊的小矮山頂，這里是幾條火車道，不遠(yuǎn)處就是福金火車站。來到站臺上就可以看到北邊黑洞洞的穿山隧道——不管由哪個方向出入這個城市，都要穿過或是翻過青山——這個隧道大約是最長的一條了，奔馳的火車在里面要走三、四分鐘。沿著火車道這幾百米長的一片地方，是溝附近唯一一塊兒既平坦又空敞無人的地方了。溝里人顯然把它當(dāng)成了市里馬路邊的帶狀公園，每天清早黃昏，東西兩山里和山下溝里住著的人們都跑到這兒來散步、遛狗、鍛煉以至于吹笛子聽半導(dǎo)體。我想坐火車經(jīng)過這里的旅客一定會感到看到了難得一見的稀奇有趣的景象：有人沿著火車道跑步做操，也有人跟著火車一起散步。但請不要笑，我也常是這些人當(dāng)中的一個。因?yàn)槿藗兛偛荒芘郎细吒叩纳巾敚诿苊艿膮擦种绣憻�，因�(yàn)橐粨]手一抬腿都會碰到樹干。而且，山上的深草中還有毒蟲長蛇出沒。最重要的是大多數(shù)山都在封山育林，是不允許隨意攀登的。
如果沿著長長的鐵路走，往西抬頭看去，是一層一層不盡的青山，在我所能走到的山里，都住著人家。也可以往東看，低頭可以看見坡下鱗次櫛比的貧簡的小房，許多人家房前屋后種著花草果木，莊稼菜蔬；還能看見溝里行走的人群，各色的店鋪；抬頭則可以望見秀麗的西山，同樣重巒疊嶂，滿目青翠�？偟恼f來，溝西的山上樹木長得更整齊，更茂密，當(dāng)然也更好看一些。也許是因?yàn)樵跂|山山群有大片的育林區(qū)，而且住戶稀少，所以無論是青松白楊還是山草，都長得一派天然原始，仿佛孕育著無限旺盛的生機(jī)。連綿東山中，一座山的半山腰有一戶山里人家紅頂白墻的尖頂二層小樓，在青山坡上綠樹叢中，遙看格外地醒目并且可愛。東山最美的時候是在清晨，太陽剛剛站在東山尖兒上，整個山坡上閃著金綠的光，闊葉樹的葉子透明得象搖晃的翡翠片兒，綠得發(fā)黑的小松林則在山坡上投上大片大片黛色的陰影。在一天中那一會兒天空最最干凈清澈，鮮艷清亮的無盡藍(lán)色下，山川萬物就象一幅巨大的濃墨重彩畫，美得讓人驚奇。
但是由于東山大多是育林區(qū)，還有些地方是當(dāng)?shù)氐鸟v軍，所以幾乎所有的人在休閑時都選擇翻過鐵路登西山。黎明登山固然感覺清新爽朗，薄暮時分上山也格外散淡舒適，但我常在午后一個人去爬山。這是一天里火車最少的時候，也是天氣最熱的時候，尤其是夏天。午后的時光于人來說是寂靜的，于山里萬物來說卻是活躍的。人們都在午休，什么說話聲叫賣聲音樂聲馬達(dá)聲鳴笛聲在此時此刻的山頂絲毫都不存在。我一個人靜靜地走著，太陽直射當(dāng)頭，仿佛我不是頂著草帽，而是頂著太陽。陽光自春末就已經(jīng)有一點(diǎn)熱辣辣的味道了，到了盛夏更是陰天下雨，晴天下火。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老人常說的“地氣”。因?yàn)槲仪宄馗械津v騰的熱氣從腳下的土地冒出，透過了我仿佛多孔的身體，在空氣中彌漫。我耳朵里靜得似乎找不到自己的腳步聲，也許是因?yàn)榇┲糜涡咴谕谅飞�，而不是穿著皮鞋走在市區(qū)的柏油大馬路。蟬在一聲接一聲地叫，然而好像很遠(yuǎn)很遠(yuǎn)。它既提醒我所有的生命都在興奮地活動著，又令我更加感覺到聲息悄然。我覺得我是在用全身的感觀在感覺所有生物此時的動態(tài)，而不只是用耳朵和眼睛。蝴蝶撲棱棱地振動翅膀的聲音，鴿子從山頂滑翔而下翅尖流動的風(fēng)聲，花瓣草葉在一望無際的天空下原野上，盡情地噴吐出熱乎乎的水汽的聲音，一切都清晰得好像就響在我的耳谷里。陽光和若有若無的風(fēng)正在撫摸著每一棵樹干和每一塊石子。松、槐、楊、柳、榆，所有的樹，山百合、野薔薇、草茉莉、牽牛、石竹以及所有的花花草草的氣味，也全都溶合在一起，細(xì)細(xì)地滲透進(jìn)我每一個毛孔，我渾身似乎都散發(fā)出跟它們一樣的味道，夏天的味道，午后的味道，熱烈地、悄悄地、自顧自地、不顧一切地散發(fā)出生命的味道，成長的味道。
蜿蜒崎嶇的山路兩邊長著些高矮相雜的野花野草，最高的能有一人多高，每棵梢頭立著一枝穗狀的花�；ㄐ∩婀值氖窃S多花穗頭上都停著一只黃底黑斑的蝴蝶。我伸手輕輕拽它細(xì)長的小葉片，花桿就彎成一條弧線抵到我的面前。蝴蝶還是一動不動——原來它正伸出它長長的吸管樣的嘴巴探到花蕊中吮蜜。我靜靜地看，它靜靜地吃。我陡然一松手，花枝倏地彈回去，蝴蝶也翩然而起，花和蝶無風(fēng)飛舞。有時走著走著，突然一只碗口大的黑蝴蝶象小型直升機(jī)一樣轟地直落下來，停時卻停得那樣輕盈，飄然沾在路上一塊橢圓的石頭上。我想即使它落在水面上，也不會攪起一丁點(diǎn)的波紋的。當(dāng)我暗暗走近，它聳然飛起眨眼就不見了。布谷和另外的什么鳥兒們間或唱一嗓子。——我是來到福金之后第一次聽到布谷的叫聲，那樣特殊的“布谷、布谷”的鳴聲，不用問也知道那是布谷鳥。還有其他五花八門的鳥兒的叫聲，都是第一次聽到。我常猜想這些小動物可能是山中的精靈，因?yàn)槲铱偸锹犚娝鼈冊诔�，卻從未見過它們的身影，不知道它們的模樣。包括野兔，有時遠(yuǎn)遠(yuǎn)地一個黑影箭一般躥過，一閃即逝，只能知道是它在奔跑，卻連它皮毛的顏色都來不及辨清。
走到前面有人家的地方，路邊有榆柳編的活樹籬，每一個小枝小椏上都在發(fā)芽長葉，而一寸兩寸粗的樹干整整齊齊、密密匝匝地排成不折不扣的籬笆，宛若天然生就。每家都有院落，每個院落里都種著五彩繽紛的植物：黃花的瓜，紫花的茄子，紅柿子，綠辣椒，白葫蘆，還有成片的扁豆蕓豆，掛著一嘟嚕一串的紫的白的桔紅的花兒，夾雜著累累的豆角。櫻桃已經(jīng)摘盡，金杏紫李正當(dāng)時，桃子卻還青青。即使院外的墻角門邊，種的也罷，自生的也罷，也有各式各樣的花草熱熱鬧鬧地長著，開著，香著，招著蜂引著蝶。藍(lán)色紫色的牽牛花爬在草叢間，開在樹籬上，清清秀秀，雖是平常，卻也比長在城市里花壇中樓門口的更加楚楚動人。有的三兩家相鄰，有的獨(dú)自遠(yuǎn)離道邊，抬頭望去，某些山坡的林間也有房舍。隔著野生的樹叢、手植的籬笆、爬滿葡萄和瓜秧的低矮院墻，能聽到騾馬噴著鼻，狗兒撒著歡，母雞咯咯地叫著。
住在山里的那段日子，常能看到山上的大爺大媽挑著擔(dān)提著筐，踩著清晨的露水下山賣菜。我吃的是農(nóng)家院里種的綠色瓜果，剛掰的苞米，才打下的豆子。喝的是從山上引來的山泉水，端午的時候門上插的是我自己上山親手采摘的艾蒿。
每天我躺在床上，隔著窗外中國槐細(xì)碎婆娑的樹影，可以看見優(yōu)美如眉的遠(yuǎn)山，和盤旋在山間的鴿群。一早一晚站在陽臺上，左右都可以眺望遠(yuǎn)山。東山頂上有林立的松柏，西山頂松柏林立。深深淺淺的各種綠色濃濃淡淡繞滿山巔，偶有裊裊的輕煙飄飄而起，轉(zhuǎn)眼便散入風(fēng)中，無影無痕。某個黃昏曾看見太陽和月亮同時出現(xiàn)在山頂。記得那天是雨水，下午四點(diǎn)正，天空晴朗無云。那季節(jié)所有的樹木還都是灰褐色的，沒有新芽萌發(fā)。月亮和太陽同是大而圓而亮的，月亮白的透明，太陽白的耀眼，都剛好掛在樹梢上，只是太陽比月亮多圍了一圈金色的光環(huán)。
但是山里的生活不消說是貧簡的。附近一個龐大的鋼廠在這里建了幾座宿舍樓，雖已破舊，卻是那兒生活設(shè)備最完善的住宅了。樓里有自來水和暖氣，帶抽水馬桶的廁所，可也只能用煤氣罐。溝里人家則房屋低矮，陰暗潮濕，沒有下水沒有暖氣，做飯取暖靠的還是土炕土灶。市場里買不到活魚和海鮮，青菜種類也只限于山里能生長的那些。如果想改善一下生活，只能坐車到市里采購。
只有在回憶中，我才知道，那種簡單質(zhì)樸的田園生活如今我再也不會有機(jī)會享受，那種簡單愉悅的心情也絕不可能再次擁有。吹去浮糠見稻谷，其實(shí)我已在那樣平淡清苦的日子中找到了快樂，雖然當(dāng)時自己并沒有意識到。幸福和風(fēng)景，都是越追憶越美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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