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雖然學雷比我小兩歲,雖然媽媽背后一再強硬地反對我和她來往,但是我還是如同鬼迷心竅一樣抑制不住地喜歡她,喜歡和她泡在一起,并且任由這段友誼迅速狂熱地發(fā)展下去。盡管她年紀小,但我們一起玩時卻常常她是“主犯”,我是“從犯”,就是說經(jīng)常是她主導著我的行動和思想,我則聽從她的意見和建議。她常常會挺身而出地替我應付許多事情,來照顧我。
二十歲之前的我,一直是依賴性很強,十分謹慎內(nèi)向的。身邊的人都紛紛搶著替我拿主意,來照顧我。后來在我上大學時,每次返校都是小我三歲的弟弟早起去給我買火車票,送我上車,替我占座。當年小雷就象我的弟弟那樣,雖然比我小,但是一直愿意站在我的前面替我遮風擋雨,凡事爭著替我料理。我對她不僅是喜歡,其實還是一種感情上的依賴,因為我們倆都沒有姐妹,這也許是我和她雖然性格迥異。但友誼持續(xù)得時間特別長的另一個原因是和她好的那幾年,她沒斷了介紹她的朋友給我認識,包括一些社會上的朋友,有戰(zhàn)士,工人,幼師,醫(yī)生,護士,技校生,中專生,大學生,無業(yè)人員,反正什么人都有。她永遠都是快快樂樂,忙忙碌碌,數(shù)不清的朋友和節(jié)目。我不和她有一起的時候,我猜想她也從來沒閑著,也從來不會覺得無聊。
我們夏天最常去的地方是游泳池,那是放暑假時女生們最愛去的地方。那個城市的孩子,大多很小的時候就會游泳了,男孩會到天然的水域,湖泊河流中去游,女孩子則基本上都到各個游泳池。我有些同學朋友是不大點兒的時候胳肢窩里夾一塊泡沫在泳池里學會了游泳,還有人是抱著皮球撲騰些日子就學會了的?墒菧惽傻氖,學雷和我到了十三四歲都還是旱鴨子。我媽媽常說:“打死倔嘴的,淹死會水的。”她連我走路靠近水邊都擔心,更別說讓我去和小伙伴們游泳了。學雷是因為她的表哥就是上小學時和同學下河游泳淹死的,所以父母嚴令禁止,她自己也一看到水就有些惴惴,所以一直不會游泳?晌覀儌z湊到一起之后,卻彼此鼓起了對方的勇氣去學這件同齡的孩子都已極諳熟的事情。只是因為沒有人教,我膽子又小,既怕嗆又怕碰到人,去了好多次進步都不快。她雖說好點,但也不太令人滿意。其實也許是因為我們自己心太急,恨不能一日千里。這樣等到后來再出去玩時,她就有了新的主意:找人教我們。她知道我不愛跟陌生人說話,特別是男孩子。于是,每次都是她主動去找兩個高手作老師。當然都是男孩子,女孩子是很少愿意來教陌生女孩子的,大概是同性相斥吧。就這樣我們終于可以大幅度地進步了,并最終學會了這樣我們曾望而卻步的運動,或者說游戲。
和學雷在一起后我開始學會了曠課,找盡一切機會和她一起出去玩兒。每次不是她在我們校門口等待,就是我到她校門外恭候。站在校門外的老柳樹下,眼巴巴地等著對方從學校里偷偷溜出來,那心情,仿佛在與心上人約會一般。
家鄉(xiāng)的河流非常多,她的中學和我的中學附近都各有一條大河。我們學校旁邊的河畔地勢開闊,風景優(yōu)美。因此有時我倆曠課時便會到河邊會面,常常背著書包,心里計劃著能在那安靜美麗的地方一邊玩一邊學習,可每次總是沒有忘記玩卻忘記了學習。
有一次是她騎車到我的學校門口來和我會合,然后到離我中學不遠的一條大河邊去玩。河岸不遠處有一道高高的河壩,隨著河的流勢曲折蜿蜒。河壩上密密麻麻地長滿了洋槐樹,樹根下一色兒全是潔凈的黃色細沙土。我們就在壩頂?shù)幕睒淞种姓伊艘恍K平坦?jié)崈舻纳车刈聛恚褧釉跇涓。本來打算一邊聊天一邊寫作業(yè),可不一會兒就趴在樹下的沙地上東聊西扯起來。在那兒可以居高臨下一清二楚地望到壩底。壩腳下是茂密的開著野花的草灘,草灘前面是平緩的黃色沙灘,然后就是那條藍色的寬闊的河流,河的對岸也是黃沙灘綠草灘,然后又是一大片極廣闊的黃沙灘,黃沙灘的盡頭就是一片秀美的翠綠欲滴的樹林,樹林遠遠的與河平行延伸,長度深度都目不能及。在我們有限的視野里,這一條如畫的綠色就代替了天邊的地平線存在著。我們漫不經(jīng)心地望著壩下五花八門各不同的青草野花和嘩嘩流淌、金光粼粼的的藍色河水越聊越開心。天上地下,云山霧繞,興之所至,無所不至。后來看到壩下有一對年輕人在約會,坐在河邊的綠草雜花中擁抱接吻,我們倆才停止了談話。當年的父母都是格外封建的,我媽媽一看到電視里有親熱鏡頭總是毫不遲疑地呵斥我:“回屋學習去!”說實在的,我也無法自在地和別人一起看那樣的畫面。眼下不是電視,而是真人秀了,當時真是面紅心跳。我想如果不是和她在一起,十幾歲的我看到這樣親昵的舉動會比自己和男孩子接吻被別人看見更羞澀更尷尬。我想她也是吧,她那時大概只有十四歲。但她比我更能控制自己的情緒,靜了一會兒說了句:“那女的太過分了,好像是她主動親那男的。”然后就小聲地繼續(xù)若無其事地和我說話了。其實我知道她是在扮作象大人那樣見怪不怪,沒什么大不了的樣子;可我知道她是裝的,因為聽得出來她的聲音透著竭力維持的自然與平靜。這是我喜歡她的一個地方,因為如果有什么突發(fā)的事情她都可以盡可能地控制自己盡快平靜,也能使我平靜下來。和比我小兩歲的她在一起我覺得自己也好像長大了些,這種感覺現(xiàn)在想來很奇怪,有點好笑,但卻是真的。
六
學雷曾帶給我無數(shù)的歡樂,但想起來還是能真切地感受到她獨白的個性,體會出一些有趣和可愛的回味,雖然當時也帶給我一些麻煩。
在高中時,我曾經(jīng)喜歡過一個男孩子。他比我高一屆,是我直至今日所見過的最帥的美男子。毫不夸張地說,比任何影視明星都要帥得多。他長得極為完美,即使以最苛刻的挑剔眼光從頭到腳審視也難以發(fā)現(xiàn)一絲瑕疵。他個子應該有一米八四以上,非常高大勻稱,皮膚白皙,五官輪廓分明,看去像一尊希臘大理石雕像。實際上,他對我有種高不可攀的感覺,我只是遠遠地默默地欣賞他,從來沒有和他說過一句話,既沒有那個膽量也沒有那個奢望去接近他。
小雷聽說此事之后,非常好奇地到我們學校來參觀帥哥。記不清那是什么季節(jié)了,因為在我的家鄉(xiāng)一年有大半的時間是穿單衣的。那天那位帥師兄穿了一件大紅色的短袖T恤,我們叫老頭衫的那種衣服,正在學校大操場邊坐在自行車后座上看別人踢球。周圍樹木蔥蘢,花草繁茂,整個畫面色彩鮮明極了。我暗中指給她看了之后,她也不由得驚艷,脫口冒出一句:“他是不是混血兒呀?”接著頻頻點頭贊道:“這小子確實挺精神,真精神。呀,不錯不錯。你眼光真不錯。你們學校竟然有這么漂亮的男生。”然而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她主動要替我聯(lián)系那個“漂亮的家伙”。我沒來得及阻攔,她已不由分說騎車到了那小子面前,問他的名字,說想認識認識他,七分裝老成三分裝痞的樣子。那男生瞅她當然象瞅黃毛小丫頭一樣,因為她一看就是初中生,比他至少低三四個年級。帥透了的那家伙象逗弄學齡前兒童一樣和她說話,他倆離我不太遠,用的是正常音量交談。談話的樣子和內(nèi)容都非常有趣,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一清二楚。
那小子說:“我名字為什么要告訴你呀?”小雷說:“不就是個名字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可告人就得誰都告訴呀?”“告我怎么了,你還害怕我能把你怎么著?”“就讓你怎么著你還能把我怎么著?”“就是想認識認識你。”“認識我干嘛,我又不認識你,平白無故來一人想認識我我就得讓她認識?”“一回生二回熟三回不就成朋友了嘛。”“我可不跟小毛孩子做朋友,你幾歲了?”“我和你差不多大。你到底叫什么名字?”“你到底想干嘛?”“就是想知道知道唄。”“想知道就得告訴你呀?你是誰呀?”“我先問你的你先告訴我。”“我不問你了,也不告訴你。行不?”……一來二去幾個回合,高年級的學長磨磨牙撇撇嘴便把她扔在那兒沒詞兒了。她雖然夠膽色,但畢竟年齡和閱歷都不足以應付這樣的場面。那小子斜眼瞅瞅不遠處正緊張地偷眼往這邊張望的我,嘴角浮出一絲譏諷的笑,跨上自行車揚長而去。
我呆在那兒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非常難堪,因為他一定會猜想是我喜歡他,讓我的朋友來幫忙接近他。這畢竟不同于大街上公園里和陌生男孩開玩笑吊膀子,我和他同在一個學校,前后兩排教室,每天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我不禁埋怨起小雷,她也為剛才沒能取得什么成果和突破感到似乎有點沒面子,但她自我安慰自我解嘲的能力比我強得多。她說:“這家伙腦子轉(zhuǎn)得挺快,口才不錯呀。”又沒事人似地安慰我說:“有什么大不了的呀,以后見了就當沒有這回事唄,有什么別扭的。反正你們本來就不說話,還不是一個年級。”后來挺長一段時間我見了那個男生都很難堪,遠遠地一看見他就低頭繞開,而他總是昂首挺胸一副嘲弄的樣子。當我跟學雷講到這些時她大不以為然,她認為她大無畏大無私地幫助了我我還只考慮自己,出了意外竟然口出怨言,太不夠意思,于是我只好收口。這是我第一次意識到我有時候不可以什么都跟她說,因為再怎么說她也年齡還小,不成熟,什么事都可能做出來,而且還追求一種率性而為,不加考慮的作風。
另外分析她當初選取的這種魯莽方式根本就是錯誤,雖然那時是好玩有趣甚過實用,應該說我們壓根兒也沒想過真地要倒追他?稍捳f回來既然沒有目的就不要冒然惹事,那后果是可想而知并不是意外,三思而行即可避免。說起來小雷是游蕩在好孩子和壞孩子、痞子和老實學生之間的那類分子。大多數(shù)時候她都在裝痞裝酷,本質(zhì)上她根本沒有那么社會氣那么頹廢那么吊兒郎當,她只是太有個性,不知怎么表現(xiàn)自己,只追求招搖另類的外在形式,沒有意識到應該多彰顯自己獨特的內(nèi)在而已。
她最喜歡最常做卻也是這類有些出格的、出人意料的事情。有一天晚上,我正在洗臉,爸爸在院子里澆花。突然聽到一個男孩的聲音在外面喊我的名字。我心里突突亂跳,感到非常突然,聽聲音還很陌生,猜不出是誰。我趕快出門一看,原來是她。我氣得對她亂敲亂打,問:“搞什么鬼,我爸還以為是個男孩呢。”她嘻嘻地笑,說:“我就是想讓他們以為是個男孩的聲音,我學得象不象?”我說:“象是象,求你,下回可別這樣了。”回家后爸爸媽媽好一通沒完沒了地盤問,因為晚上有男孩找到家門口,對他們來說是非同小可的一件事。我招認說是小雷,他們懷疑地看著我,我感到自己也許越解釋越黑,沒準會弄得跳到黃河里也洗不清了,索性隨他們想好了。這事如果換作小雷,打好了罵好了,無所謂,該干什么還干什么。于是有時我也學會了采取她的戰(zhàn)略。
那兩年我們時不時地會在下午曠課去溜冰,因為那個時間冰場人極少?晌夷懶∨滤,實際則是擔心摔傷了讓父母發(fā)現(xiàn),家里會有暴風雨。所以始終也學不會倒滑,更不用說象別人那樣旋轉(zhuǎn),正交叉反交叉或者蟹步。一次我們出去溜冰的時候,她又去找了兩個陌生的男孩來教我滑冰。幸運的是雖然那時冰場里痞子很多,那兩個小子并不怎么壞。只不過他們是技校畢業(yè)的學生,年齡雖小,卻已經(jīng)參加工作,衣著談吐都少不了有很多社會氣,說起俏皮話兒一套一套的。一來二去我們就熟悉了,有一個小子叫建寧,后來邀請我和小雷一起出去玩過,他和他的朋友帶我們在路邊打臺球,可惜我們倆一桿都打不進。后來建寧開始給我寫信。我給小雷看,她看后笑,問我喜歡他嗎?我使勁搖頭。聊天的時候不知怎么她就突發(fā)奇想說給建寧介紹個女朋友得了,反正他已經(jīng)上班了。我問她是否真有女孩給小誠介紹,她說那還不有得是。然后把她的朋友紫瑩夸得天花亂墜,我聽后擔心地說:“恐怕紫瑩會看不上建寧吧?他長得又瘦又小。再說紫瑩愿不愿意處個男朋友你還沒問呢。”她說:“紫瑩包在我身上。只是我還怕建寧看不上紫瑩呢。你別擔心了,我來辦吧。”我以為只是她這么隨口說說。可結(jié)果她真得兩下攛弄停當,約好時間見面了。當然見面的那天她帶著我也去了。等到兩個人見了面之后,我不禁有點兒傻了,因為紫瑩除了有一頭順直的長發(fā)以外,根本沒有一點小雷說的吸引人的氣質(zhì)和可愛的五官,個子矮,膚色暗,是一個極平常極普通扔在人堆里找不著的女孩。我和小雷介紹他們倆認識之后就借故告辭,一起出去玩了。路上小雷還在猜測他們第一印象會怎樣,我確信他們倆肯定是誰也看不上誰的,可小雷不相信。我不了解紫瑩會怎么想,但我知道建寧心里一定會認為我低看了他,以為我自己不喜歡他就認為他只配找一個再普通也沒有的女孩子,如果更嚴重點會認為這是一種侮辱和蔑視。后來建寧給我寫信來說他對紫瑩沒有什么感覺,希望不要再給他介紹朋友了。他在信中還提到他的一個朋友曾對他說,如果一個女孩子給一個男孩子介紹女朋友,那么介紹的人絕不會趕上她本人,他現(xiàn)在確實相信了。這句話讓我久久不能忘懷,心里有種說不出的不舒服。后來臨近畢業(yè),學習越來越忙,和建寧慢慢地就中斷了聯(lián)系。幾年后又一次和同學去冰場,再次看見建寧。他帶著一個皓齒明眸、美麗嬌小的女孩子,倆人極為親密,見到我只是微微頷首打了個招呼。我不由得又想起他信里那句話,也想起了小雷。(未完待續(x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