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是多么令人親切而又溫馨的字眼，讓多少人魂牽夢繞，終生向往。母親，一生對老家的眷戀之情也就是如此。
小時候，我就經(jīng)常聽到母親嘴邊念叨老家這兩個字，念叨老家的事。我也似懂非懂地知道在那無盡遙遠的北方有一個老家，那是母親生長的地方。老家成了一個陌生而又抽象的概念，牢牢地定格在我幼小的頭腦中。
母親說的老家就是現(xiàn)在的江蘇省淮安市楚州區(qū)復(fù)興鄉(xiāng)田橋村，1937年8月14日母親就出生在那里。蘇北是個有名的窮地方，母親是個苦命人，1歲就沒了父親，8歲就沒了母親，家中最小，排行第八，人稱“八子”。我外婆死后很多人叫把她送人，免得在家餓死。但哥哥姐姐們的骨肉之情怎么也不忍分離，所以留了下來，一把糠一把菜地相依為命，互相拉扯長大。她16歲那年，遠在福建工作的我四姨娘怕她在家沒飯吃，就把她從老家?guī)С鰜怼?0歲那年認識了在福建當(dāng)兵同樣是江蘇淮安人的我父親，后隨我父親轉(zhuǎn)業(yè)定居在福建光澤縣，在這里生下了我們姐弟三人。光澤距淮安近千公里，沒有直達的車。當(dāng)時坐火車要到江蘇鎮(zhèn)江轉(zhuǎn)輪船過長江再坐汽車，二天一夜才能到老家，所以回去一趟很不容易。母親上世紀58年回去一趟，60年又帶我和姐姐回去了一趟，那年我才1歲多，但朦朧中似乎有坐火車汽車到老家的夢一樣的記憶，今天想來不知是不是。但這是母親最后一次，直到去世她就再也沒能回去過老家。
也是那些年家境一直不好，一家五口人只有父親一人的工資，平時沒有什么結(jié)余，回一趟老家不容易，要花很多錢。除路費外，老家地方窮人也窮，親戚又多，去誰家也不能空去，見誰都得拿幾個錢。這是當(dāng)時的習(xí)慣，在外面的人回來都要這樣，不然人家會講。就是平時老家來親戚，吃住除外，還要幫買回去的火車票，要買衣服和禮物，搞得家里經(jīng)濟要困難好一陣子。母親是個非常自覺的人，回老家雖然是她一直不泯的心愿，但總是說沒有錢還是不回去了吧�？晌铱吹贸�，母親講這些話都是違心的，也許她夢中不知多少次想回老家，嘴上卻不想講出來。每次老家來人她都反反復(fù)復(fù)地詢問老家的親友、房子、家境、熟悉人的情況，問得那么仔細，那么不厭其煩，多少年后還一直在講。記得小時候，她總是經(jīng)常向我們講述她老家的事情，童年的她和哥哥姐姐每年秋后到人家地里揀玉米須子吃。碰巧還能揀到一二根人家遺下的玉米，他們總是讓給她吃。冬天爬到樹上去捋榆樹葉子回來和豆子一起煮當(dāng)飯吃，不然糧食不夠吃。蘇北天冷，冬天寒風(fēng)凜凜，她和哥哥姐姐穿得破破爛爛，晚上擋不住寒冷都是互摟著用體溫取暖�？谷諔�(zhàn)爭時期最苦，她每天晚上都是等在外參加工作的我四姨把自己吃的玉米餅子偷偷送回來給她吃。她12歲開始每天都是走七八里路到已出嫁的我六姨家去吃飯，雖然六姨家也苦，但總要省出飯來讓她吃。還講到我大舅懂事，沒了父母他才13歲就挑起家中生活的擔(dān)子，養(yǎng)活下面三個弟妹。小舅調(diào)皮，看到她見人家吃西瓜眼饞，就晚上頭上點兩根蠟燭裝鬼嚇跑了看瓜人，總算讓她10多歲才第一次吃到西瓜。每當(dāng)講到這些，母親眼里總是淚水潸潸，閃爍出回憶幸福的光彩。
上世紀七十年代，由于一些原因，父母親有舉家遷回淮安的念頭。但考慮到一家人的房子、工作安排等問題，所以未能實現(xiàn)。76年我高中畢業(yè)恰巧父親出差江蘇，就把我?guī)Щ厝フJ認親戚。母親因為當(dāng)時已在工廠上班，假不好請，沒有能一起回去。于是我來到了母親老念叨的那個小山村，見到那曾是生養(yǎng)她的地方。蘇北當(dāng)時雖然解放多年，但一直還是很貧窮。那破舊的土坯草頂房子一片片，一眼望去的是黃土原野和渾濁的塘水，人們穿得都是破破爛爛，招待我們的雖然是白米飯，但他們自己吃的還是高粱玉米面和地瓜。老家人見了我們都格外親，不住地問母親的情況，可以看出他們也實在想念我母親，我對他們也有一種血緣的親近感�；氐郊依锬赣H一直問老家的情況，問完還問，問得那么仔細。當(dāng)時尚未完全懂事的我實在想象不出，老家那么一個窮地方，怎么會讓母親這樣幾十年魂牽夢繞，綿綿留戀，一直向往。到了今天，特別是去年母親去世后我才明白過來。人啊，一生能忘掉所有的地方但忘不掉生養(yǎng)自己的地方，那里有她的根，有她童年的美好，有她親情的歡樂。雖然那里曾讓她飽受苦難、遭受貧窮，但依然不改，這就是人性的情結(jié)吧。
“樹老戀根，人老思鄉(xiāng)”。母親在上世紀1984年提前退休，曾有過回老家一趟的念頭。但接下去是姐姐結(jié)婚生孩子，母親要幫忙帶小孩，馬上又是我結(jié)婚生孩子，隨即又幫我?guī)�。長期的操勞致使母親在89年5月30日這天，突然腦血栓中風(fēng)住院，雖然保住了性命，但造成偏癱，不能行走，這年她才52歲。那時她知道，她永遠回不去老家了，老家對她來說將永遠只是一個夢。她為此非常難過，心情一直不好，情緒也一直很低落，而唯有講到老家時才會來點精神。是啊，有生之年能回一趟老家該多好��！人老了又生病，母親特別愛回憶過去，特別是過去在老家的事，她怎么也忘不掉，一個事會講很久還在講。她也開始盼望老家來人，陸續(xù)老家也有不少人來看她，舅舅、姨姨、外甥、侄女等，每來一個人對她都是一個安慰。每次都會讓她高興很長時間，可是人家走了她又要難過很長時間。后來有了電話，接到老家人打來的電話她都會很激動，那熟悉的鄉(xiāng)音，那親人的問候，讓她的心飛回那生養(yǎng)她的地方，飛回到那親人的身邊。
回想母親一生不幸，童年苦難，晚年本來可以過上好日子，沒想到得了重病，而且遷延10多年，天天坐在床沿上苦捱歲月，后來又并發(fā)糖尿病導(dǎo)致白內(nèi)障雙眼失明，更是痛苦。去年病重時，她常常喃喃地說：“要是能回一趟老家該多好啊！可是再也回不去了……”我聽了鼻子一酸，眼淚禁不住流下來。母親在2003年4月30日上午9點10分去世，走完了她人生66年的歷程。從上世紀1953年從老家出來到福建，1960年回去一趟后，整整43年再沒能回去，最終葬身在異鄉(xiāng)閩北光澤縣城南的青山上。這是她一生的遺憾，也是我們一生的內(nèi)疚。今天我才知道，老家對母親一生特別是晚年來說是多么的重要，是她一生的牽掛，是她在異鄉(xiāng)人生風(fēng)雨的精神支柱，是她貧苦一生的美好的夢。而我卻不能為她圓好這個夢，了結(jié)她的夙愿。母親帶著回老家的夢永遠地走了，也許她的靈魂在天堂會飛回老家，回到她那出生、養(yǎng)育她的蘇北小山村，回到她那終生夢想的地方，靈魂得到安息，讓我在這里日日為她祈禱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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