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糧食的最初記憶,與我的爺爺有關。爺爺是個花白胡子的老頭,腰后別一個長長的煙鍋,抄著手,坐在我家門前的左門墩上,我坐在右側,手也抄著。家里年輕的種地,小孩去上學,就我們兩個有閑階級,沒事就這么坐著。冬日里溫暖的太陽光,早已從大門左側半截墻頂上行走到我們腳前,照得人肚子直犯咕咕。
不等到全家人都回來是不能開飯的,這是爺爺定的規(guī)矩。焦急地等著爺爺又一袋煙抽完,等著爺爺?shù)乃季S隨著最后一口煙圈飄向七十年前……我抬起腳根,小老鼠一樣滑進院子、再溜入灶房,挪一個笨重而高的長條椅子爬上去,晃晃悠悠地站直身體,終于夠著懸在房梁上的饃框子,取出一塊玉米粑粑,塞進破棉襖貼胸的小口袋里。然后抓住饃框讓它停止晃動,再把板凳推回原地,重新坐回到爺爺跟前。爺爺?shù)乃季w有七百里長吧,請繼續(xù)延長下去!一邊盼望著爺爺不要太快醒來,我終于禁不住腸胃的翻攪和胸前香甜可口的玉米粑粑的誘惑,探頭探腦地看一眼爺爺,把棉襖大襟舉了再舉,一口一口吞了玉米粑粑在嘴里細細咀嚼.不知是嚼得過于呲牙咧嘴,還是得意地已經聽不見自己嘴巴吧唧吧唧的聲音,爺爺?shù)挠洃涀叩轿灏倮锾幑樟艘粋彎我也沒有發(fā)現(xiàn)。
爺爺從亙古走到當前,眼前的現(xiàn)實是他已經有了一大把胡子,與最小的孫兒石獅子一樣在自家門前一左一右地守望家園。爺爺隨手抄起腰后的煙鍋,在我頭上來了一下。爺爺?shù)臒熷亴儆阼F桿銅頭的那類,煙管很長,藍田玉的煙嘴兒十分精致。頭上“咣”地挨了一擊,我顯然是懵住了,不知所措地閉緊嘴巴,等著爺爺?shù)挠柍。爺爺威嚴的目光一掃,朝我厲聲喝道?ldquo;把饃渣撿起來,吃掉!”爺爺沒有怨我偷吃,是看我吃得太不仔細,把糧食糟蹋了可惜。我趕緊趴在地上,撿起被我掉得滿地的黃豆大的饃渣,帶土填進嘴里。因為掉在地上的饃渣惹得一向疼我的爺爺如此動怒,雖然當時年幼的我不能理解,卻極大地加深了我關于糧食的記憶。
漸漸地我開始長大,長大在每周一口袋冷饃背到學校的高中時期;長大在清早洗臉整盆子用水、雪白的饅頭掉在地上不好意思當著同學們的面撿起來,便一腳踢到墻角兒故做瀟灑的大學,關于糧食的記憶似乎一直處于蟄伏期,并沒有多大地刺激到我,直到昨天。
昨天陪一位結識不久的女孩上街吃飯,從小嬌生慣養(yǎng)的她好菜好飯叫了一桌,卻沒吃幾口就要走人。低聲怨她一句,問老板要一個飯盒,我準備把剩菜撿好的打包帶走,沒想到我這樣一個小小的舉動,竟然氣得她吹胡子瞪眼說我一句:“你真是個農民!”轉身揚長而去。望著她一扭一扭轉眼便消失的背影,我的眼里一下涌出了淚花。我沒有追上去和她理論,心想這樣的小姐不服侍也好!
走回單身宿舍的路上,關于糧食的最初記憶,一下子彌滿了我的腦海:“把饃渣撿起來!”爺爺威嚴的目光一掃,朝我厲聲喝道。我趕緊趴在地上,撿起被我掉得滿地的黃豆大的饃渣,帶土填進嘴里。
爺爺去世已有十年,十年里我走得最艱難,為了能夠盡快脫離爺爺給我的血統(tǒng)。在城市里闖蕩了這么多年后,今天我才找著了根。農民怎么了?誰家翻三代不是!我欣慰我還是有良知的,至少我沒有忘本。
多想再見到我的爺爺,但只有在記憶里追尋:花白胡子的爺爺,與最小的小孫子石獅子一樣蹲在自家的門前,一左一右地守望著家園。冬日里溫暖的太陽光,照得人肚子直犯咕咕。爺爺?shù)乃季w有七百里長吧,請繼續(xù)延長下去!爺爺?shù)难,別著他細長的煙鍋,那是他對不肖子孫執(zhí)行家法的武器。煙鍋屬于鐵桿銅頭的那類,煙桿兒很長,藍田玉石的煙嘴兒顯得格外精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