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云:凡物皆有可觀,茍有可觀,皆有可樂。此理極使人信服。
我生活在既無甚可游之山水,也無甚歷史積存的渝西永川,誠無風景可敘。唯一常掛心間的只有一座禿頂?shù)男∩。那小山坐落在我家祖屋以西三里,是我兒時游玩極好的去處。記憶中常常把它當山,確切地講它還算不上山。因為所謂山者必有其名,大的如泰山黃山華山是也;小的即永川彈丸之境也有如箕山陰山南瓜山黃瓜山之不等。它實際就是丘陵地區(qū)常見的一個小土坡,因此它并不以山為名。和真正的山比,它實在可憐,連一棵小樹也沒有長出,只偶爾一處薄土長著幾叢荊棘。它幾乎完全的光禿著,就象笑星陳佩斯的頭。它也長著眼耳口鼻呢,周圍密布著大小各一的洞,不意望去正像人的五官。這些洞,有的深有的淺,有的高有的低,有的單獨有的相連,有的漆黑如暗室,有的明亮如廳堂,有的設(shè)有桌凳有的鑿有石床。人若攀緣其間,其狀則必如猿如虎,如蛇如蟹;其心常時驚時恐,時喜時悲,誠不能一也。如果從遠望它,其形象宛如一個巨大的馬蜂窩。不知何時起,人們名之曰蠻子洞,也不知其洞為何人所開,開于何時。
小時候,常常約一二個伙伴來到洞中,或扮坐佛,或掏地牯牛,或過家家,隨便擬個題兒,卻總能收獲到樂子。有時也敢動真格,起火來燒東西吃。最歡喜人的不外胡豆豌豆或是紅薯收獲的時候,最易得新鮮現(xiàn)成的材料。紅薯雖好吃卻不容易燒熟,常讓人等得夠嗆,就數(shù)燒嫩胡豆和干豌豆最為有趣。
現(xiàn)砍下一截慈竹,一頭留節(jié),將嫩胡豆?jié)M滿裝進去,然后以胡豆葉堵口,末了用軟泥糊封緊實,接著用兩塊半大石頭把竹筒從兩端架穩(wěn),最后只管以好柴大火來燒,直燒到竹筒發(fā)焦開裂時,胡豆便熟透了。撕開竹筒,趁熱將胡豆抓在掌中,吧嗒吧嗒地吃。頓時,一股混合了胡豆和竹子的清香立刻滿嘴滿洞皆是。如果趁誰家大人不在家,偷一點鹽和豬油預先和在胡豆里,那味道就會更加勝出許多。可笑的是,由于竹筒已經(jīng)燒成黑炭,就會撕得人兩手漆黑。可一心急著想吃哪里顧得上洗,便吃成了一個個的大花臉。大家還只以為別人臉花,便相互取笑。有淘氣的便趁機將一雙黑手在人家臉上頸里亂抹,大家就一哄而起打鬧一通方興盡散場。
燒豌豆還簡便許多,只需架上一堆柴草來燒。不過最好樹枝要多,以便有炭。火燒旺后,將一只一只的豌豆莢插在炭中,留出豆莢柄來。只一聽到乒乒乓乓炸響的聲音,便立即將炸過的豆莢拈著柄取出來,晾在一邊兒。只稍等一會兒,拍打掉莢灰,就可盡情享用又香又脆的燒豌豆了。燒豌豆雖然簡單,有個火候還必須得掌握。罕芈牭谜朔侥苣槌,炸一個拈一個,不可性急也不可怠慢。拈早了沒熟,吃著不香也不脆,鬧不準還把牙給崴了。拈晚了會糊,吃得滿嘴黢黑。別看這點小小的經(jīng)驗,得來可并不容易。小時候心大,常常一口氣燒下許多豆莢,結(jié)果一下子乒乒乓乓全都炸響了,雙手用上也抓不及,只搶得許多糊豆子,更惱人的是還剩下好些已經(jīng)燒成炭根本無法取出。后來得心應(yīng)手了,邊插邊拈,邊拈邊吃,邊吃邊拈,心花隨著乒乓聲而怒放,真是快活極了。
一晃便有很多年沒有吃到燒胡豆豌豆了,一想起來就止不住心癢?臻e時,也常常與家人或朋友去蠻子洞轉(zhuǎn)轉(zhuǎn)。那里一切依然如故,只是我們攀上爬下不再如先前那么方便了。偶爾會發(fā)現(xiàn)一堆凌亂的柴灰,完全一副記憶中的樣子。于是眼前便浮現(xiàn)出一個畫面來:兩三個小孩,圍著一個火堆,俯著身子,一面躲著煙霧,一面在火中取豆。于是,乒乒乓乓響聲又在耳旁炸開。每當這時,我的腮幫就會猛地一酸,喉結(jié)也會上下地動。哎,童年的燒豆子喲!
喜歡旅游的朋友常說看山要看大山,我獨不以為然——只要有心何處無景致呢?我雖無甚游歷,卻也見過大于蠻子洞千百倍的山。而常居心間,只想想就能使人渾身舒暢的卻惟有這個土坡。我常常想,欣賞風景不一定要唯物,有時唯心一點也蠻不錯的,因為人畢竟是講究心性的動物,難道不是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