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民點門前的沙土路,散發(fā)著濃烈的腥味。那種被陽光炙烤的發(fā)燙的塵土,因為牛羊走過,各種車輛的膠輪碾過,氣味就有些含混而渾厚了。道路和院門之間,沙棗枝條扎成的籬笆上,蜻蜓還在飛舞和停憩。扎籬笆的沙棗枝條,該有好多年了吧?褐紅色表皮漸漸褪去了光彩,有的一截一截露出了堅硬木質(zhì),又因為經(jīng)年的雨淋和日曬,開始發(fā)黑了。這些變了色的枝條,透露著恬淡的原木香氣,這使的更多纖小的蜻蜓,迷戀和沉醉在枝頭間。直到牛群、羊群在傍晚歸來時,揚起細細塵土,蜻蜓們才急急地重新尋找落腳的地方。
午后的時間,家家的街門都上了鎖。偶爾開著的,都有老人坐在門檻上,納鞋的、揀菜的、打盹的,或是懷里抱了哇哇啼哭的孫子。村里的勞力這時候都在自家承包地里,初秋天氣正是籽瓜挖籽的大忙時間。
我是在一個叫油坊的地方下車的。下了車,拎起行李箱,問同下車的一個老漢:二道溝是這里嗎?老漢拎著一個沉沉的塑料編制袋,走得急惶惶的,頭也不回地說:“對著呢,過了徐家溝,就是二道溝。”我盯著白花花的太陽望了一陣,眼暈,頭也暈。就到路邊的溝渠里,洗了一把臉,拿涼水拍濕了腦門。這時候,我已經(jīng)過了那個油坊,走在一個居民點的街道上。
昨天傍晚的時候,疏管處黨辦的一個干事通知我:你自己去東風(fēng)水管所報到。記住,在二道溝油坊那里下車;順路走,不遠,兩公里就到了。我很快就穿過了寂靜的村街,前面的道路是一片水洼。道路旁是耕地,耕地要高出道路二尺多,估計水就是從耕地的豁口處淌出來的。我就上了地埂,看到一個中年漢子一手拽著背上流水的塑料編織袋,一手拎著鐵鍬,氣哼哼地走過來。在我前面的豁口處,他扔下編織袋,掄起鐵鍬,很快就堵住了豁口。其實,豁口已經(jīng)沒有流水了?匆娏宋,他怔了一下,問:“到供銷社去嗎?”我就應(yīng)了一聲。他氣咻咻地說:“你看,偷水偷水,偷得到處都淹了。”
我就坐在地埂上,和他攀談起來。這個漢子說:“你不知道偷水啊?就是輪到我們這個隊的時候,看水的人嫌水小,澆地慢,那鐵閘板又有水管所鎖著,提不起來,就連鎖子一起撐起來,墊上一塊磚頭。等天麻麻亮的時候,再取了。誰知道昨晚上那個愣頭青,忘了取磚,結(jié)果來了個水漫金山。”我問他編織袋里是啥東西,咋淌水哩?他說:“籽瓜籽啊,黑瓜子。剛挖的,背回家曬呢。這年頭,就種這還成。”
我遞給中年漢子一根云霧山,他瞥了我一眼說:“好煙,比八條腿好抽啊。”點著了煙,他就瞇起眼睛看我,說:“你不像到供銷社買東西的學(xué)生娃,他們的頭發(fā)沒有你的長。”他指畫著我披在肩膀上的長發(fā),搖搖頭,很肯定地說:“不像,一點都不像。”我就說了實話:“我到水管所干臨時工呢。”他頓時憋紅了臉,半響才擠出了幾個字:“電老虎、水霸王,不好惹呢。”他把半截子云霧山插在了地埂上。然后騰地站起來,拿上鐵鍬,把編織袋甩到背上,扭頭就走了。
我愣了半宿。我把一根煙抽完的時候,看到不遠處的瓜田里,男男女女有不少人在忙活著,就索性湊上前去,看見他們都在挖籽瓜。有個大嫂看見我過來,就打趣地說:“閑浪蕩啥呢?過來挖籽瓜,強過你茶一塊錢的馬頭油。”他的旁邊,正是剛才和我抽煙的那個中年漢子,他甕聲甕氣地說“你胡叫啥呢?你知道人家是誰?”這回大嫂更風(fēng)趣了“誰?人唄,小伙子唄。”一陣爽朗的笑聲,攪動了悶頭干活的人群。大家三言兩語地說了起來。
我參與了挖籽瓜的隊伍。籽瓜的瓤,黃澄澄的,亮晶晶的。籽瓜籽,也就是黑瓜子,拇指甲大呢。新挖的瓜子,都鋪在一張架起的篩子上瀝水。那沙瓤,可以解渴。有個小伙子說:“金塔人把沙瓤加工成了飲料,叫綠大帥,冰鎮(zhèn)一下,好喝著呢。”那個中年漢子說:“就是,不像我們,全扣在地里,窩糞了。”人群又是笑。那個大嫂說:“你說人聰明呢?還是老鼠聰明?人家把沙瓤加工成了飲料,老鼠把沙壤掏空了,當(dāng)船使。你澆水,這空殼殼浮在水上,像舒服的搖籃;下雨了,這空殼殼口子朝下,又能遮風(fēng)避雨。”人群里就有人附和:“老鼠聰明,老鼠聰明,賽過人精呢。”
農(nóng)民真是聰明。那個不愛搭理我的中年漢子,發(fā)明了一種省力的籽瓜夾子。在一個長條凳上,設(shè)置一個翹板,把籽瓜夾住,一壓,籽瓜就稀爛了,瓜子幾乎全部流進了長凳下的水桶里。這要比我們一個個砸爛籽瓜再挖籽,省勁多了。我不禁對中年漢子產(chǎn)生了好感。中間休息的時候,他遞給我一根雙兔煙,說:“兄弟,你是個實在人,是個大學(xué)生吧?”我點點頭說剛畢業(yè)回來。那位大嫂,我猜著她是中年漢子的婆姨了。她過來遞給我一塊鍋盔:“就著沙瓤吃,比供銷社里的方便面方便。”大伙又是笑。
我離開他們的時候,那個中年漢子說:“水管所離隊里不遠,過了東風(fēng)供銷社就到了,有空了來轉(zhuǎn)轉(zhuǎn)。”那位大嫂說:“下回到了家里,不給你吃鍋盔,吃臊子面。”我答應(yīng)了他們。
看到水管所青灰色的院墻時,我記得自己還看了看腕上的電子表。事隔多年,具體的時間已經(jīng)忘記了,但肯定是1992年。因為在這一年的冬天,籽瓜籽市場價格直線下跌,收瓜子的二道販子,吃“過水面”囤積了大量黑瓜子的東風(fēng)供銷社、水管所,都賠了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