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年,在鄂西南的崇山峻嶺中間座落著一些天井屋,翹檐斗拱,白墻黑瓦,光是一大片屋宇相連,就透出一種森然氣象,每至夕陽西下,站在山頭向屋頂望去,金黃的陽光叮叮當當?shù)芈湓诤邝聍竦耐咂响陟陂W光,房脊上雕的龍鳳似欲乘風起飛,只有大門口那一對碩大的石獅子穩(wěn)重老實,用一臉的慈祥接受夕陽的撫愛。
天井屋絕非一般農(nóng)人造得起的,故爾住天井屋的必是家庭富足,要么放出去許多課田,要么在鎮(zhèn)上經(jīng)營著商鋪、客;蚴瞧碧,要么就是家中有人在官場行走,更有甚者是以上幾者集于一身。
秦家就屬此類。
在鄉(xiāng)下放出去課田120畝,在鎮(zhèn)上有一家利濟號商鋪,秦家大少爺又在省府當差,所以秦家的天井屋就造得很大,不止一個天井,一片房子竟有四個天井。
天井皆用條石砌成,石頭是上好的綠豆青,按老爺?shù)囊馑家咽^磨光,可大少爺不同意,他說,太光了打滑,容易摔跤,再者,留著一條條平行的鏨子鑿過的印痕,自然樸實。這些話,老爺不太懂,但大少爺是讀過大學的,老爺自然就依了他。
在這深宅大院里,墻高門緊,天井實在是一個好東西,它是唯一的開放空間,雖然望不到門外的綠樹紅花,聽不到門外的喧嘩嘈雜,終究可以看到一片藍天,有時還有白云移動,能動就該是有生命的,這便是他們很少看到的有生命的東西。
這自然是少爺小姐和少奶奶們的情景,長工短工每天只是忙碌,全然沒有如此的思想,當然他們也會覺得天井有趣,每天陽光剛一照到西邊的石條,他們就該下地干活了,而回來吃午飯時,陽光正照在天井中間,收工回屋時,天井里早已沒有盛一米陽光了。晚上,月亮出來了,天井里一片銀白,女傭們便不從天井里行走,怕踩臟了月光,男工們的想法不一樣,他們干脆搬了板凳坐到月光里抽山煙,月光里隱隱約約能看到一縷半縷的煙霧。
下雨了,做工的都不必出工,大家都聚在天井四周,聽天井落雨的聲音,少爺小姐少奶奶們也都來了,雨下得大了,出水通道似乎有些小,天井里就成了一個水池,雨水落在水池里,濺起一個個水泡,然后這水泡一個接一個地向出水通道漂去。
夏季的雨總是很大,眼看水就要漫了,老爺說,出水通道可能有些堵塞了,命人找來竹竿捅一下,又派人去看其它三個天井。
就有兩個人找來了竹竿,一個人從里往外捅,一個人在屋外往里捅,一會兒,天井里的水就消了下去,這時從出水口爬出來一只烏龜,是老爺專門養(yǎng)著在出水通道爬行起疏浚作用的,它是不輕易出來的,它出來有好兆,老爺忙命女傭弄了精肉面條來喂它,大家都圍了攏來,特別是少爺小姐少奶奶們,在他們無聊的生活中這是一次特有刺激的事體了。
以后又下過幾回雨,只要一下雨,大家必定擁到天井周圍,都想看烏龜會不會爬出來,這其間,烏龜也出來過兩回,老爺大喜過望,以為吉兆,果然不久大少爺升為副廳長,老爺于是在家中開宴,主仆共慶,桌子就擺在養(yǎng)著烏龜?shù)拇筇炀铩?/p>
然而,這烏龜似乎并沒有給秦家?guī)砀蟮暮眠\,一件接一件的事體接踵而至。
首先是大少奶奶與長工好上了。大少奶奶平日夜里是不上茅房的,那天鬧肚子實在忍不住就去了茅房,出來時見到了長工桂松,那時鄉(xiāng)下人睡覺多是不穿褲頭的,桂松做夢尿急,醒來果然尿漲得厲害,他來不及穿褲子,心想大半夜不會有人,沒想撞見大少奶奶了,他想躲已來不及,大少爺長期在省上當差,大少奶奶三十幾歲獨守空房,她見了桂松,先是怔了一下,然后她撲上去一下子抱住了桂松……這樣的事一開始就停不下來,終于被老爺知曉。
接著是二少爺抽鴉片,已經(jīng)偷偷變賣了幾件祖?zhèn)鞯膶毼,其中有兩件青花瓷?jù)說是價值連城的,老爺聽說后差點吐血。
然后是三小姐跟村上鄭銅匠的兒子好上了,她不過跟劉媽一起去鄭銅匠那兒打過一回炊壺兩回銅臉盆,一來二去就跟那小子上了心,老爺知道后罰她在天井里跪著,沒想這平日里溫順的三小姐一下子倔強起來,竟然說已經(jīng)懷上了鄭家小子的骨血,老爺捶胸頓足,幾于氣絕。氣歸氣,生米已成熟飯,名聲要緊,于是選了日子把三小姐嫁過去了,來不及辦什么嫁妝,送了三小姐五畝好田算是陪嫁。
轉(zhuǎn)眼就到了民國三十八年,改朝換代,江山易主,大少爺在武漢被槍斃,老爺在鄉(xiāng)間被游斗了一個星期以后,上吊身亡,緊接著商鋪充公,土地分給了貧下中農(nóng),天井屋的主人們被安置在一間草房里,天井屋里住進了十六戶貧雇農(nóng),原來房子里的人只有大少奶奶留了下來,因為她正式嫁給了桂松,桂松上無片瓦下無寸土,正好被安置進了天井屋。
從此,十六戶人家住在天井屋里生兒育女,養(yǎng)雞喂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雖然間或也有口角,甚至于動過拳腳,大體說來倒也相安無事。安排到草房子里的那些人從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到施以苦重體力和精神摧殘,有的便自行了斷,剩下的習慣了每有運動就上臺挨斗村上開會便自覺送柴禾讓社員取暖的生活。
時光荏苒,有一天,突然來了文件,省上為大少爺平了反,說他當年為省城的解放做過很大貢獻,屬起義將領(lǐng),并要求歸還天井屋,地方政府便動員十六戶人家從天井屋搬出來,可拿不出這筆補貼,一時就沒有進展,后來大少爺?shù)膬鹤忧刭笍膰饣貋,回老家到天井屋看了看,他是在這里出生的,很小時就跟隨父親去了省城,從幼稚園一直上到大學然后出了國,他是來為祖父和母親上墳的,他的繼父桂松還住在天井屋里,隔老遠也見到了他,終是沒上前來同他搭話。
秦俑看到的天井屋已經(jīng)破爛不堪,斷墻殘壁,腐窗朽牖,連四個天井的條石也在修公路時賣給指揮部修了拱橋,現(xiàn)在只剩下四個土坑,秦俑看了看說,這房子還是讓他們住吧,收回來也沒什么作用,然后登上車絕塵而去,據(jù)說在那個用天井的條石修成的拱橋前停了好一會,還照了一些照片。
前年,來了一個年輕的投資商,投資縣上的旅游,要修復秦家天井屋作為清代古民居向游人開放,這一回,縣上下了決心,把那十六戶人家搬走了,天井屋整舊如舊,一桌一椅都按桂松的回憶恢復了原樣,天井的出水道里依然養(yǎng)了烏龜。
每個雙休,天井屋便游人如織,有個電視劇組還來這里拍了《六個女人》的電視劇,天井屋便名聲日隆。
有人說,這個年輕的投資商是秦俑的兒子,因為有人看見他在當年的老爺和大少奶奶的墳前長跪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