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說，假使有人左肩荷父，右肩荷母，行千萬里路，也不能報父母的養(yǎng)育深恩；假使有人剝皮為紙，拆骨為筆，和血為墨，盡情書寫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也書寫不盡。
這話，愈往生命的盡頭兒女也隨著你的生命歷程一步步追趕你時才理解得更為深刻，但等真正懂得，父母對你的一幕幕，是被歲月凝練成的一幅幅古舊的山水畫，在光陰里漫漶，即使有再高技藝，你也只能修補邊邊角角，而其色彩，窮盡畢生力量，也難恢復十之一二。
快到中秋，因懷念小時母親文火慢烙的鍋盔的香甜，只是說說，被母親記得，轉去市場買各種配料，猛然記起要接放學的侄女回家，不舍得坐車，匆匆趕去，激起一身的汗，等涼下去，嗓子便啞得說不出話來。我知道時，她已在醫(yī)院里打了兩天的點滴。雖然離開老家多年，但一到中秋，滿村子飄香的情景總在記憶里揮之不去，母親知道我懷舊，每年這時總會用小鍋烙了里面滲進去厚厚一層黃油并布滿花生、核桃仁、葡萄干的鍋盔給我。拿它在手，似捧著一輪滿月，那醉人的香甜、金黃的色澤、逼真的圖案將所有祝愿都融入其中。今年，她想將這些做得更為圓滿。母親就這樣，只為兒女的一個情結、一句話，她就把這當成生活的全部。母親的年華，就在兒女的成長中煙熏火燎地燃燒殆盡。而母親對我，付出的則更多一些。
我出生時，正趕上一個困難的年代，母親說每天鍋里只能下一撮米，我吃稠的她喝稀的，即便這樣，我仍瘦骨嶙峋，讓人看著可憐。三歲時，不知得了什么怪病，腹脹如鼓，臉卻蠟黃，動彈不得，小獸似的只咻咻地喘著氣。三天了，爺爺已對我失去耐性，只等咽氣后將我扔到剛收罄盡莊稼的田野里去。守了我三天的母親，紅著眼，在她也要失去希望的那一刻，不知怎樣地靈光一閃，抱著我就跑出門去。
母親說，那天是中秋節(jié)，因為我不爭氣的身體，這是她一生中最覺慘淡的一個中秋，誰也無心去過，她抱著我，沐浴著漸升漸高的月亮一直向東跑去，村子里彌漫出的淡淡的香甜讓她心酸不已，發(fā)誓，我若能活過來，今后的每一個中秋她一定會極盡鋪排。那天，月亮是什么顏色她忘記了，她的眼睛時常被眼淚和汗水模糊，但她知道那天的月亮特別大特別亮，亮到她一路幾乎沒被什么溝坎絆倒，這為她贏得了將我活著抱到三十里地外的姑奶奶跟前的時間。姑奶奶是個身懷絕技卻不事張揚的人，她立即對我進行施治。我得救了，母親從此也對中秋節(jié)懷了特別的感情。這個節(jié)日，是她除春節(jié)外過得最為隆重的一個節(jié)日。每年早早準備，面揉了又揉，下料又重，花樣還多，最少不下的是烙了兔兒爺拿線穿了掛在我脖上，讓我在院子里一桌的供品前對著明月跪拜三下。
有了那次驚險后，母親對我更是小心翼翼，尤其吃食方面，從不虧待。中學時在外讀書，每周回家一次，全家人就把這一天當成節(jié)日來過，不用干活，變著花樣做一日三餐。為此，母親總會在春天抓很多小雞來養(yǎng)，就為這一天的團聚。而每餐飯，魚頭魚尾雞腳不外乎全是母親的，理由是小孩吃這些會卡嗓子手腳會麻木。直到現(xiàn)在，母親依然如此，家里人口越來越多，她總是先吃些剩飯，然后對一堆菜蔬剁塊切條擦絲煎蒸炸炒，不一會便是一桌盛宴，兒孫挨次入席，母親卻遠遠坐著拿圍裙邊擦滿臉的汗水邊看兒孫歡顏舉箸，被硬拉上桌，也是靠邊坐著，一會給這個夾菜一會給那個添飯一會又抱了孫兒在懷喂食。印象中，母親從未像我們一樣舒舒坦坦地吃過一頓飯。而你在邊上大快朵頤時邊說上一句：“啊，老媽做得飯真是好吃啊！真幸福啊！”這可能是對母親辛勞一天最大的獎賞了，她會更悉心地算兒女歸家的日期，更盡心地做下一次的餐飯。
母親做了大半生的飯，她說最難做的是我孕期時的飯，她心疼到了極點，但就是不知怎樣才能夠令我滿意。回想那段時日，就是自己也會打上幾個冷顫。因孕期反應太重，很長一段時間什么也吃不進去，身子薄薄地貼在床上，不愿張口說話，害怕黑夜，每天看著窗戶盼亮。母親想盡一切辦法讓我吃東西，趕早挑回的苦苦菜，因里面放了一點點的蒜被我吃出就將筷子摔了；去農田里現(xiàn)摘的露水瓜，我只吃一口就跑進洗手間……胃液吐盡直到吐出血來，眼淚流的滿臉都是，母親幫我收拾干凈后送我去醫(yī)院。坐在黃包車上，母親摟著我，我軟軟地靠在母親身上，眼光呆滯，一幅任死任活的樣子，就連姨母，也覺得我是沒救了的人。后被一個在醫(yī)院上班的嫂子看見，找了一個頗有經(jīng)驗的醫(yī)生開些藥出來服用，慢慢地竟有了起色，也稍能吃進去一點東西，但也只喝母親燒給我的面糊糊。母親又氣又笑，說這是她做飯生涯中最簡單的飯了，不想被現(xiàn)狀最為復雜的我來享用，但每天仍孩子般高興地為我燒上三碗面糊糊。這飯雖說簡單，但別人做不是稠了就是稀了不是咸了就是淡了，要么就是疙瘩連片。這我才知道，就連一碗面糊糊，母親也是用了很多心思在里面。
生完孩子后，每到換季，就成天成夜地咳嗽，怕擾著父母，捂了被子咳，還是被母親聽到，起來端水給我。吃了她認為能夠治此病的許多藥物和補品，依然不見好轉。聽說胎盤效果不錯，去醫(yī)院求了來，回家一遍一遍地淘洗，然后或蒸或煮或炒或焙干碾成粉末，說是煮過的藥效最好，就煮好拿剪刀剪成小塊小塊的，用碗盛了，父親一只她一只，她碗里是黃酒。怕我看見碗里的東西，拉滅燈，我懷里抱著我的孩子，父母卻哄小孩似的一邊一邊哄我來張口，父親喂我一口他碗里的，母親就喂我一口她碗里的。
黑里，父母看不見我淚水模糊的雙眼，我卻看見了他們被歲月的煙火熏染出的縷縷白發(fā)，在暗的夜里，每一根都是扶兒女走過的一段路，每一根都被汗水浸染過。偶爾，他們忘了用藥物去染，發(fā)根那雪一樣的白似鋼針似的直刺你眼底到心里，假裝看不見都不行，它不需要你怎樣去做，只告訴你，這就是人生。知道這是每個人都無法抗拒的，但那冰一樣的冷還是從腳底浸上來，讓你心顫著，叫你由不住地伸出手去捧了那白發(fā)，嘴里喃喃道：“小時候的一切都歷歷在目呢，母親是兩條黑粗的大辮子，父親也風華正茂，是什么時候，他們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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