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正在吃午飯，突然門鈴急急地響起。開門見是二哥，身邊還放一籃子鮮紅的柿子和一編織袋紅白蘿卜。迎他進屋落座，妻忙著給盛飯之時，二哥瞅了一眼我說，娘看你沒回來取柿子，就讓我給你送來了，來看看你也就不操心了。我心頭一熱，事務(wù)纏身，已多日不回鄉(xiāng)下老家看望老娘了。讓老人家這樣牽掛我，心里真不是滋味。
待妻收拾籃子的柿子時，我急不可待地拿起一個，剝?nèi)ツ且粚颖”〉钠ぃ瑢⒓t艷艷的柿子放進嘴里一吸，一股清純而甜絲絲的味道傳遍了全身。隨之勾起了許多兒時有關(guān)柿樹、柿子的回憶。
拾柿花
大凡商州農(nóng)村，到處都有柿樹。那粗壯的枝干結(jié)出的柿子，在那艱苦的年代是人們生活的希望。
麥稍黃，餓斷腸。說的是麥子還沒熟但人們儲存的糧食、炒面、柿皮兒那些可食的東西已吃完了，是一般窮苦人家最難過的日子。這時柿樹的枝干上已經(jīng)吐出新葉，遠(yuǎn)看像一朵朵綠色的蘑菇。貧瘠的山坡便煥發(fā)了新的景象。一日放學(xué)，走到洼洼路邊的柿樹下，實在餓得走不動了，便撲踏一下坐在了地上。見樹下落了黃亮亮嫩閃閃的柿花兒，拾起吃了，甜甜的。其它伙伴也拾著吃，一會兒肚子吃得覺著飽了，腿上也有勁了，還折了路邊的黃麥秸草，將揀的柿花竄起來準(zhǔn)備帶回家讓別人吃。我拾的最多，共四串兒。當(dāng)我興高采烈地回到家，誰知，娘一把奪過柿花扔在地上，心疼而嚴(yán)肅地說：“娃呀，你當(dāng)啥都能吃，喔柿花吃了會屙不下，肚子會脹的掙破腸子呀！”她著急地一扭身出了門，一會兒不知在誰家尋了一些蓖麻油，壓住讓我喝。我閉住氣喝了一口，才幸免一場災(zāi)難。第二天聽那幾個吃了柿花的伙伴說都讓大人壓住喝了蓖麻油。
吃蛋柿
柿子未成熟時，盡管長大了，但還是青蛋蛋，澀得不能吃。進入七八月份，便有個別柿子搶著先紅了，那就是蛋柿。那個年代由于生活困難，我常常竄柿子樹，摘蛋柿充饑。我們小孩子上不了樹，便將竹竿的一端綁上一個襪筒子去套蛋柿。蛋柿總是極少，供不上人們?nèi)フ�，于是我就發(fā)明了讓柿子快熟快軟的辦法。一日，我出去給豬尋草時，趁沒人之機將梁背后軍良家的錄心柿子擰的讓它又掉不下來，過上兩三天去看，那柿子便漸漸的紅了軟了。用手摘下掰開一嘗，甜甜的，便欣喜若狂地吃起來，還將吃不完的拿回家讓弟弟們吃。但這發(fā)明不久就被人發(fā)現(xiàn)了，主人攆到門上向父母告狀，父親狠狠地罵了我一頓。
上初中時，由于搭不起灶，加之回家吃飯要過河爬坡越澗，我便在學(xué)校周邊竄蛋柿樹，吃上幾個蛋柿算是一頓飯。沒有蛋柿了，我便想出一個辦法：摘了未成熟的柿子，將河里的細(xì)沙挖了一個坑，將柿子埋了用一個石頭蓋上做個記號待幾日去刨出一嘗，呀！脆甜脆甜，這就是埋暖柿。
夾柿子
秋天，收獲的季節(jié)到了，茂密的柿葉開始飄落，一樹樹紅紅的柿子掛滿樹梢，掛滿山坡，遠(yuǎn)看，恰是一團團燃燒的火焰。農(nóng)民收完包谷拔完豆子，種完麥子便開始忙碌著夾柿子了。
父親前三天就準(zhǔn)備好了夾竿，大籠子和上樹吊柿子的麻繩。選擇天氣比較暖和的日子，讓我給學(xué)校請假幫他夾柿子。父親將繩子一端系了籠子，一端纏在腰上，仰頭瞅一眼柿樹，給手心吐一口唾沫，兩手一合一擰，噌噌兩下就爬上柿樹。將籠子吊上去，選擇適當(dāng)?shù)奈恢�，將繩子纏在那橫一點的樹桿上。用竹夾竿將柿子夾過來放到籠里，待一籠盛滿了，便吊下來，讓我倒在地上，又將籠子吊上去。就這樣吊上吊下，樹上的柿子就夾完了。父親在每棵柿樹上都留了八九個，說那是給麻雀鳥兒們留下的糧食。
這時候，農(nóng)家的院落紅紅火火的。堂屋、房檐下，一般都堆放有火罐四方，錄心牛心、板柿等各種各樣的柿子。碎娃和婦女們便分門別類的折了多余的枝干，將牛心、錄心大柿子留著旋柿餅，火罐之類的那些小柿子一籠一籠地倒在早已搭好的柿子棚上，待越冬食用。
夾柿子給人們帶來的有高興也有痛苦，在我記憶中那次因夾柿子帶給父親的不幸終生難忘。在我上小學(xué)四年級的那個秋天，到了夾柿子季節(jié)，上面催著全隊的勞力上農(nóng)田基建。當(dāng)時大哥在部隊當(dāng)兵，二哥上初中，兩個年幼的弟弟還需要人管護。娘因勞累過度病了，父親要參加農(nóng)田基建，又要照管病中的娘，眼看陽坡路邊那樹火罐柿子軟在樹上，父親急得火急火燎的，柿子夾不回來，明年春荒咋過呀！是呀，那個年代，柿子就是我們一家的救命糧呀！一天，天剛麻麻亮，我聽見父親起床了，他收拾籠擔(dān)，要在開工前去夾一陣柿子，我便起來去給他幫忙。等我們到了樹下天就亮了，父親上樹夾了兩籠柿子，害怕上農(nóng)田工地遲到了，準(zhǔn)備下樹時，不慎一腳踩空，摔下來右胳膊骨折了，當(dāng)時我被嚇得直哭。盡管我們千方百計住院治療，但終因經(jīng)濟和醫(yī)療條件的限制，父親的胳膊最終未能接合。他就縮著傷殘了右胳膊，像正常人一樣下地干活，拉出拉進，最后，帶著那只殘廢的胳膊離開了我們。我每每想起，心里酸酸的、喉嚨哽哽的。父親是為一家人的生活和我們的成長殘廢的呀！
旋柿餅
收柿子的季節(jié)，最忙的要數(shù)旋柿餅，曬柿皮，柿片兒。人們將收回來的四方、牛心等硬一點的大柿子留著用來旋柿餅。大人們白天忙著參加集體勞動，一般晚上點上煤油燈，在堂屋擺上一個大蒲籃或鋪上一張?zhí)J席，圍坐在一起，用“撓撓”旋柿餅。不一會兒，一籠筐柿子就旋完了。父親早已搓好了掛柿餅的草繩兒，將柿餅一個一個串在草繩的環(huán)兒上，掛到房檐下待陰干，再捏軟捏扁，放在柜底箱底或瓷翁中潮霜。
旋柿餅旋下來的柿皮兒長長的，經(jīng)多日晾曬，潮上霜吃起來脆甜脆甜。將軟了的柿子掰成片兒晾曬干了即叫柿片兒，裝入柜中潮霜后，吃起來肉肉的、甜甜的。
我們弟兄多，大柿子又少。娘是個細(xì)詳人，將柿餅壓在那個黑柜的最下面，上面放上柿片，柿皮兒，用那把黃銅鎖子鎖了。冬季上學(xué)的時候，晚上娘待我們睡實了，才輕手輕腳的開柜。一早醒來，每人枕頭邊將有一碗柿皮柿片兒，那是我們上學(xué)的干糧。
一天晚上，弟弟醒來將他的那份蒙在被窩里偷著吃了，第二天上學(xué)沒有東西拿，哭鬧著不情愿地直搖鎖子。娘一邊罵一邊開柜抓了一份給他。我趁娘不注意，從她的胳膊下面將手伸進去，噌，抓了一把，轉(zhuǎn)身就跑。不料，被門檻絆了一跤，頭碰在門框上，額頭生疼，用手一摸，啊，起了個疙瘩。娘過來一把抱住我，壓住額頭，使勁揉著說：“疙瘩疙瘩散散，甭叫娘心疼爛爛。”轉(zhuǎn)身從柜底下抓了幾個柿餅塞到我的手里，說：“吃嘴猴，快上學(xué)去。”我用袖頭摸了一把疼出來的眼淚，一手按住拍打屁股的書包，歡快地向?qū)W校跑去。
娘一般是不會給我們吃柿餅的，等潮上一層白白的霜，她便將大一點的挑出來裝在圓子籠里，用那個豆腐包蓋嚴(yán)，讓父親擔(dān)到二龍山橋上的收購門市去賣了，再給我們買鉛筆、作業(yè)本和鉛筆刀之類的學(xué)習(xí)用具，有時也給我們買兩三顆水果糖。當(dāng)然主要是給家里換回煤油、食鹽和鞋面布等生活用品。
父親是家里的頂梁柱，他考慮的是家里的缺糧款，我們的學(xué)費及穿衣吃飯之類的大事情。所以每年賣柿餅，娘和父親的意見總是不一致，有時還爭爭吵吵。父親要全部賣了，娘要留一部分用來招待年下來娃或平時來客，更多的還是要給草廟溝的姨姨和嶺底姑姑家分送一些。但父親是犟不過娘的，因為那黑柜上的鑰匙娘掌管著，娘不同意，父親只得無奈的擔(dān)起娘準(zhǔn)備好的擔(dān)兒走了。
炒炒面
在商州農(nóng)村，五十歲左右的人可能都有過吃炒面的經(jīng)歷。富戶人家一般是用大麥、包谷或豆子炒熟了，磨成面，就成了糧食炒面，用糊湯稀飯拌了吃起來極香，但那個年代吃糠炒面的人家很普遍。
每年冬天過了十月一，大人們白天忙著修梯田，晚上忙著炒炒面，拌柿巴豆兒。這時候，小孩們是最興奮的，因為大人往往會借炒炒面的熱鍋給娃兒們炒些包谷花、黃豆之類的食物，供娃兒幾天棉襖布袋里有零食可裝。到學(xué)校在那幾個窮的連包谷也吃不上的伙伴面前顯夸顯夸，高興了給他們抓一把，他們便咯嘣咯嘣邊吃邊爭著給你做作業(yè)。
娘炒炒面的時候，我的主要任務(wù)是在灶火搭柴燒火。父親先搬了梯子去樓上將那夏天早已準(zhǔn)備好的細(xì)麥糠用圓子籠提下來，倒在鍋里不停地翻攪。這時火不能太大，一般是文火燒鍋，鍋太焦了就會糊。娘攪一會兒，抓一把聞一聞，在煤油燈下看一看，待顏色發(fā)黃，聞到了淡淡的糧食的香味，這鍋就算炒成了，用簸箕舀出來倒入早已準(zhǔn)備好的大蒲籃里。我們便將父親從棚上拾下來已軟透的柿子，摘了蒂兒放進炒過的麥糠中。用搟面杖將柿子磕打成稀糊，再使勁攪拌，直到均勻后便將兩邊的全到中間形成一座紅紅的小山。娘用豆腐包蓋了說是要捂上一夜，第二天拿出去晾曬干了，裝入柜中待來年春荒用石磨子磨成炒面。這年春荒就不用愁了。
麥糠炒完了，娘便哄著讓我們睡覺，我知道娘要炒包谷花，炒豆子伴柿巴豆兒，賴在灶火不起來。二哥、弟弟被娘趕到炕上去睡覺，他們卻爬在鍋上面的馬門上，一眼眼瞅著鍋里那活蹦亂跳的豆子。父親便咣擋一下關(guān)了那個小門，吼著讓他們睡覺去。娘炒了兩碗包谷花、二升黃豆，除了給我們分些外，又倒在鍋里，放入摘了蒂兒的柿子，照樣用搟面杖將柿子攪拌均勻待太陽下晾曬干了，便可食之，吃起來香甜可口，這便是我們企盼的柿巴豆兒。不過柿巴豆不是人人都能吃的，往往是大人用來獎勵學(xué)習(xí)好的，在家干活積極的孩子的最佳獎品。
我趁娘攪柿巴豆兒的空兒，悄悄將案板上簸箕里給我們留的包谷花，狠狠的抓了兩把，裝進我貼身的裹兜里。誰料這時傳來弟弟的哭鬧聲：“娘，你看我哥將包谷花裝完啦！”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弟弟趴在馬門上一眼一眼地瞅著我，原來他根本就沒睡。娘便手持搟杖攆著打我，我一手托著裹兜里燙得我直疼的包谷花，一蹦子跳蹦出門外。娘攆不上便抓一把包谷豆兒遞給鍋上面淚汪汪的弟弟：“給，吃啥爭多論少的，沒看你哥燒了一夜的火呢。”娘這樣說，我便有點不好意思。在門外怯怯地說：“娘，今晚上我和弟弟不爭著讓你摟了，我跟我大睡，給他撓脊背呀。”盡管我想這樣將功補過，但還是沒有躲過挨打的遭遇。原來我睡在父親背后用小手狠勁地給他撓癢癢，漸漸進入了夢鄉(xiāng)，裹肚里的包谷花倒了一炕席，把父親墊得睡不成。氣上來便將被子一揭啪地一聲，我屁股蛋上立馬起了紅紅的五個手指印，眼淚涌出了眼眶，但強忍著沒哭出聲來。
柿面饃
我說的柿面饃并非現(xiàn)在用柿子和面粉烙的那種柿面饃，而是用嫩包谷碾碎用柿子攪拌曬干，再磨成面烙的或蒸的。那又粗又硬的饃，吃起來難以下咽。
糧食不夠吃，人們便在收包谷的季節(jié)，將嫩包谷或煮或燒的吃過，嫩一點的芯兒在石碾子上碾碎、曬干，先裝在柜里，待冬季柿子軟了，像炒炒面那樣拌入柿子再曬干，待來年春季磨成面或蒸或烙或煮饃吃，盡管沒有什么營養(yǎng)但能充饑。家里娃多人口重的人家，連嫩包谷芯也是不夠用的，便將老包谷芯用刀剁，如此制做，盡管粗巴巴的難以下咽，但有股柿子的甜味兒，可以充饑維持生命。
娘是個極細(xì)心的人，為了養(yǎng)活我們弟兄，每年都磨兩種柿引子面，一種是那種特別嫩的包谷在碾子上碾碎用柿子做成的柿引子，裝在那條老黑柜里，磨成面粉，用來蒸饃、煮饃或烙饃，也是給我們準(zhǔn)備上學(xué)帶的干糧或來了客人吃的。另一邊是煮的吃過或燒的吃了沒一顆包谷的包谷蕊芯做成的柿引子。他和父親則吃那粗巴巴難以下咽的柿引子面做成的飯食。于是柜上便有兩個裝柿引子面的瓦罐兒。
一次娘和父親都不在家，我做飯時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便將兩種面倒在一起攪勻，被娘發(fā)現(xiàn)后美美地收拾了一頓。娘喃喃地說，你們正是吃飯長身體的時候，不吃帶點糧食的東西，個子咋長得高哩。我說娘，那你和我大一天還要上工做活，吃那不帶糧食的東西咋做得了啥哩？娘聽我這么一說，將我緊緊地抱在懷中，久久不愿放開。
柿子醋
收柿子的時候，有的柿子過早的軟了，一下子吃不完，又上不了棚。加之樹梢上夾竿給不著，搖下來摔爛了的柿子，便裝入甕中捂醋。我家每年都要捂上一八斗甕的醋。娘是捂醋的老把式。那醋甕用草蓋子蓋了，一般不讓別人動，攪呀拌呀都是她一個人的事。左鄰右舍家里來了客要做改樣飯都會到我家要醋的。娘便樂呵呵的給舀上一碗，人家只管說夠了夠了，娘還會再添一些直到碗里剩不下為止，惹得人家一陣哈哈大笑端著輕手輕腳的走去。每當(dāng)家里有人感冒了，娘便說：“不咋，我給你做一碗生姜辣子柿子醋拌湯一喝，捂住被子睡一覺，出一身水就好了。”當(dāng)然這種病號飯不是隨便能吃上的，所以有時候我盼著感冒一回，美美的喝兩碗酸醋拌湯，那才叫過癮。
我家的柿子醋不光自己吃也還賣過錢。那是我在嶺底上初一的那年，沒錢買作業(yè)本，父親想不出辦法。娘給我說，我娃甭熬煎，明日我將那醋提到集上賣了給你買本子。母親用經(jīng)常給父親上工送飯的那只胖肚子瓦罐盛了一罐子，提到集上果然八分錢一斤賣了，給我買了四個作業(yè)本，還給弟弟捎了兩顆洋糖。
一日，學(xué)校要求每個班級辦一期批判專欄，班主任張老師把這個任務(wù)安排給我這個文體干事。沒有紙，沒有墨汁，我們幾個班干部商量，每人集資幾毛錢買。我知道父親沒有錢便去老師灶問做飯的要醋不，他答應(yīng)了并講好價錢。第二天一大早，我便提了娘給我裝好醋的那個黑瓦罐小心地向?qū)W校走，出了溝口，看見操場上已開始排隊上操了，那木橋上又凍了一層薄薄的冰，由于心急，快過完時腳下一滑，打了個趔趄，一腳踩到水里，罐子碰在咧石上打了，眼看著那黃亮亮散發(fā)著香噴噴的醋流在地上，我的眼淚一下子流出來。見了水的腳凍的跟刀子割似的生疼，無奈地提著罐系兒向?qū)W校跑。
我20歲以前的那些日子，要是任何時候把腸胃拉開，保準(zhǔn)不是酸菜糊湯、紅薯，便是柿子或炒面，血管里流動的血液也許都有股柿子味。柿子養(yǎng)育了我，柿子使我的生命得以延續(xù)。參加工作后，盡管人們的生活好了，柿子吃的少了，但對柿子的感情依然未減。我感謝大自然造就了柿樹這樣好的植物，更感謝柿子這樣好的果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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