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北的春景格外迷人,垂柳絲絲如煙,隨著微風(fēng)輕輕擺動;向陽的山坡上迎春花燦燦金黃,桃花、杏花綻開銀白色和粉紅色的苞蕾,向人們輸送著淡淡的清香;蔚藍色的天空,白云舒緩地游動著,好似閑適的少女在海水中游泳。清凌的千河水,唱著歡快的小曲,朝著碧波蕩漾的千湖奔流而去……
我走出嘈雜的城中,來到河堤上徜徉散步,就想釋放一下城里積聚已久的悶氣。忽然,傳呼機急促地震動起來。我急忙打開一看,顯示屏上出現(xiàn)的是家里的電話號碼。留言說,家有遠客來訪,快速返回。我猜想不出來,這個遠客會是誰呢?
我住在城北一條古老的巷子里,從城南的千河堤畔趕回家,還有一段路程。到了家里,我已經(jīng)是大汗淋漓了,但讓我驚喜的是多年未見的秋香阿姨來到了我家。
其實,她并不是我家的嫡系親戚,是后來走上的。她叫陳秋香,老家是河南溫縣人。她的祖父逃荒到西安王曲,靠給城里人賣小磨香油發(fā)了家,在五味十字置買了房產(chǎn),在那里做小吃食生意。1964年,陳秋香帶著城市姑娘的天真和浪漫,抱著對廣闊天地的無限憧憬,從古城西安來到我的老家,在那個貧窮偏僻的小山村插隊落戶。面對艱苦的生產(chǎn)條件和難以接受的生存環(huán)境,她的理想之夢破滅了,成天坐在小河邊流眼淚。母親看著她可憐,就把她當成自己的妹妹來關(guān)懷,經(jīng)常陪她說話,替她寬心,在生活上關(guān)心和體貼她。這樣一來,她成了我們家的?,漸漸和一家人都熟悉了。有了我們的呵護,她焦躁不安的情緒也慢慢穩(wěn)定下來了。
有一年夏天,知青院里來了一個戴眼鏡的男青年,頭發(fā)很長,戴著一副寬腿眼鏡。他來找陳秋香。有人說這是她的同學(xué),也可能是她的男朋友。后來,她就跟著這個叫張學(xué)成的男人離開了村子。一直到第二年過了春節(jié),她才回到隊上。那年公社分下來一個招工指標,她想回城,去找隊長,隊長說她遵守紀律不好,離開隊上連個招呼也不打,要讓表現(xiàn)好的知青先走。她整整哭了一夜,我母親勸她,她也不聽。母親就對我父親說:“你到知青辦去要一個指標,讓秋香早一點回去吧,她天生就不是在農(nóng)村下苦力的人。”父親進了一趟城,回來后讓我到知青院去叫陳秋香。她來到我家,站在門口,靠著門框,并不進來,睜大眼睛望著我父親。我知道,她急于想知道父親將要告訴她的是一個好消息,還是一個壞消息。父親說:“讓你回西安,我沒有這么大的能耐。不過,最近縣動力廠在招工,你如果愿意,我們可以推薦你去當一名工人。”母親在一旁勸著她:“一步一步來,當工人總比農(nóng)民強嘛。”后來,她穿上勞動布工作服,走進了縣上的一號信箱,當了一名女鉗工。就在那年,我也進城到電信局當了學(xué)徒。
陳秋香當了工人以后,我們接觸的比較少了。偶爾,我到動力廠去送電報時,在院里碰上她,說幾句話,便各自忙各自的事情,很少有見面的機會。后來,我聽一個小學(xué)同學(xué)說,她和張學(xué)成分手了,主要的原因是兩地分居,生活不便。她在廠里又談了一個對象,是鑄造車間的翻砂工,老家也是河南鞏縣人,父親是個下放干部。在他們準備結(jié)婚時,父親平了反,把他調(diào)回了北京,他母親堅決反對兒子與陳秋香成親,這件事情就擱置下來了。陳秋香受到強烈刺激,精神到了崩潰的邊緣,她發(fā)誓再不找男人。她把自己打扮成男人的模樣,穿著男人的衣服,留著男人的分頭,并且學(xué)著像男人一樣抽煙。她成了我們這個小縣城街談巷議的中心,人們說她不男不女,是不是器官有什么問題。還有更加難聽的話,我也害怕在街上看見她。
后來,她的作派傳到了西安,親友們大驚。張學(xué)成一臉憂郁來到千陽,將她帶回了西安。托人把她安排在一個小書店里當營業(yè)員,經(jīng)常陪她散心,給她做思想工作。張學(xué)成的妻子為此吃了醋,和張學(xué)成又吵又鬧,張最后干脆和妻子離了婚,與陳秋香復(fù)婚成了家,她才漸漸恢復(fù)了女兒身。有一年,我父親去西安出差,他們兩口還招待他在同盛祥吃了羊肉泡饃。我們結(jié)婚時,他們從西安趕來祝賀,一到縣上,就尋找我的母親。只可惜我母親早已去世了,她再也沒有看見我的母親,一提起母親過去對她的種種好處,她就淚流滿面,激動不已。
看到如今的秋香阿姨,我不敢把現(xiàn)在的她和以前的她相比。她衣著莊重高雅,氣色紅潤,精神抖擻,正在廚房和我妻子忙活著。聽見我回來了,她擦了手出來到客廳和我說話。她望著我說:“光陰不饒人啊,我插隊的時候,你還是一個小孩子,如今也……”就在這時妻子喊我取酒,我起身走進了飯廳。
秋香阿姨一生坎坷,她就業(yè)的那個小書店著了火,自己丟了飯碗。后來,張學(xué)成到唐山去出差時,恰逢地震,連尸體也沒有找到。她從悲痛中蘇醒過來之后,人已經(jīng)瘦得變了模樣。但是,她沒有氣餒。她在市場激流中拼搏和沉浮,從不示弱。她現(xiàn)在自己開了公司,成為高新區(qū)有名的女強人。盡管歲月在她的鬢角留下風(fēng)霜的印痕,但是,春天一樣燦爛的笑容畢竟充滿了她的面龐,我感到由衷的欣慰。
她對我說她經(jīng)常在睡夢里夢見我母親給她做飯,給她梳頭,幫她縫補衣服,常常就會哭醒。她說清明節(jié)快到了,她是專門趕來給我母親上墳的。我很受感動,難得她還沒有忘記我母親這樣一個鄉(xiāng)下女人。
好人一生平安,這是我心靈的呼喚,這是春天的祝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