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的堂屋里有一眼土窖,大概有三、四丈深。每年地里的土豆、紅苕收獲后,都會窖滿東南西北四個窖筒。常能看到父親、爺爺端著一盞油燈,兩腿撐開,踏著兩邊的窖窩,慢慢下到窖底,取上一家人幾日的用度。
幽深的土窖只有接近地面的一部分和四個窖筒頭是用磚箍著的,其它都是布滿鎬印、鏟印的黃土壁。土窖口上涌出的氣息總是冬暖夏涼,用爺爺?shù)脑捘鞘墙又貧獾木壒。它的神奇深深地吸引著童年的我。土窖用兩塊青石條和一塊厚木板蓋著,每次出門從上面踏過,我都能聽到腳下空蕩沉悶的回音,心里不禁有些好奇。有時,家里的大人都下地去了,我就揭開那塊沉重的木板,朝里扔塊土疙瘩,大聲的喊叫,仔細(xì)地聽里面空洞洞的回音。然而,除了墨一般的黑暗什么也沒有。五歲那年夏天,家里蓋新房子,請了不少匠人和幫工,母親每逢集日總要買很多菜,供工地上人們幾日的吃喝。夏天的菜不好儲藏,為了保鮮就只好將菜放到冬暖夏涼的土窖中了。除了菜之外母親也將蒸好的饅頭窖藏其中。那是一個夏日雨后的下午,大人們都在工地上趁著雨后的涼爽趕工。我一個小孩子也幫不上忙,就在屋里看家,四周靜悄悄的,籠子里的蟈蟈叫的分外響亮。我趴在堂屋的窖口盤算著,如何能取出幾根黃瓜解解饞?伤记跋牒螅S瓜也不會自己長腿爬上來,看來只有我下到那窖底才能達(dá)成心愿了。我就找來手電筒用一根繩子系好頭,斜挎在胸前探身向窖里下去。頓時窖口上涌出一股股涼氣,讓我有些膽怯,可這與黃瓜的誘惑相比就不算啥了。我雙手扶著窖壁踏上了最近的一個窖窩,盡力撐開雙腿學(xué)著大人的樣子向另一個窖窩踏去。心中的誘惑和看來的經(jīng)驗讓我忘記了自己還是個孩子。伸出去的腳自信地踩在了虛空中。失重的我一頭載向了窖底,“嗵”的一聲,跌得我七葷八素失去了知覺。大概小半天,我摸著好似裂開的頭靠著窖井壁坐了起來。借著窖口微弱的光線摸著剛才掉下來的地方,竟是母親放著蒸好的兩籠饅頭。周圍依然是一片幽黑。我已全然沒有了對食物的興趣,大聲的哭喊著希望家里有人發(fā)現(xiàn)救我出去。我一遍又一遍地叫喊著。可直到我喊啞了嗓子也無人出現(xiàn)。筋疲力盡的我,在黑暗中無力的枯坐著。
窖口的亮光已照不到幽黑的窖底,我趴在地上四處摸索著和我一同掉下來的手電筒。一抬頭猛然發(fā)現(xiàn)有一雙綠瑩瑩的眼睛盯著我,年幼的我以為碰見了人們說的“迷狐子”,身上的毛發(fā)唰地豎了起來。那雙靈異的眸子盯著我,俯視著蜷縮的身子孤立無援的我,透過黑暗我仿佛看見了它那一臉猙獰。很難相信當(dāng)時五歲的我竟有了對死亡的恐懼。我渾身無力的緊貼著窖壁,想從那兒得到一些實在的安全感,雙眼盡力盯著那對綠瑩瑩的眸子和它對峙著。身體卻被一件硬物硌的生疼,伸手一摸卻是我四處尋找的手電筒,它只是被我在翻滾中甩到了背后。手中握著能產(chǎn)生光的東西,我好像有了一件能降伏魔怪驅(qū)除黑暗的圣器。我雙手舉起手電筒照向?qū)γ,?dāng)我雙目逐漸適應(yīng)了光線時,才發(fā)現(xiàn)對面的窖窩里臥頭的竟是鄰家奶奶養(yǎng)著的那只白色小貓!我忽然明白了在黑暗中一直和我對峙的竟是這么個小東西。小貓看著我喵喵叫著,好像也放松了,怯生生地望著我。也許正是我的突然從天而降和繼之而來的大哭大叫嚇壞了這個小家伙。我在無盡的恐懼與絕望后看見的結(jié)果竟是如此可笑。精疲力竭的身體沒了恐懼的支撐,就像一攤泥似的委頓于地。小貓?zhí)陆迅C臥在了我的腿邊。剛才還互相對峙的敵人,如今卻相偎依在一起等等著救援。我靠著窖壁,也不在呼喊,漸漸地竟睡著了。
也許是開著的窖板或窖底的燈光提醒了大人們,總之我睡醒時已躺在了床上,母親就守在身旁?粗赣H我哽咽的埋怨母親咋那么晚才回家!母親摸著我的額頭,眼中滿是疼愛。小貓已臥在柜角的陰涼處享受著母親的犒賞。此后幾天我都是開著燈睡,一關(guān)燈就夢見一雙綠瑩瑩的眸子,滿頭大汗的在暗夜中驚起。母親在一個夜深人靜的午夜,打著手電出門,從門口起奮力的拍打著簸箕,向著蒼茫的夜空長一聲短一聲的哀告著:“毅娃——回來吧……毅娃——回來吧……”每喊一聲,姐姐就在門前應(yīng)一聲:“回來了……回來了……”雖然我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說同,可是此時我確實能安然入睡了。
于此很多年后,那幽深的土窖時不時也會出現(xiàn)在我的夢境中。我在那孔有雙靈異目光盯視的黃土洞穴里,摸索著焦急地尋找著哪怕是一絲一線的光亮。越是急切,越是找不到出路,繼而在絕望的呼喊中滿頭大汗的醒來。如此多次之后,我不禁心驚童年時那種鬼怪文化強大的暗示力與慣性。好像我的靈魂依然被幽禁在那方絕望的土窖中,徒勞的掙扎著。無形的文化、超能力的鬼怪果然比一方土窖厲害的多。而土窖的禁錮與黑暗,一束手電筒的光芒能讓我安然入睡,而面對無形,又無處不在的文化,我在此后許多年一次一次在夢魘中驚醒。有形的土窖、無形的文化在生活的角落里伺伏著、羈絆著我,然而那其中的力量卻是可大可小的。當(dāng)掙脫這些之后,轉(zhuǎn)身再去品味和審視時,只是自己的心靈是否孱弱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