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一副貪吃相,只要飯一上桌,風卷殘云般頃刻解決,不論是稀飯,面條,還是餃子。莫言老師說他和我一樣,因此受了不少別人的惡語和異樣的眼神。想這位文學鬼才和我同行,頗有幾分“吾道不孤”的自慰。前幾天看他寫的少年時代的吃事,妙趣橫生,童心漾然于楮墨間令我同他回返記憶隧道,思緒如蝸牛觸角感應那些先前罕至的角落。
那時農(nóng)村最平常的是稀飯,面條,慣例是白天吃稀飯,晚上吃面條。我們家是村里最困難的,母親雖然干活勤奮卻也是出了名節(jié)儉的人。所以在我記憶的開頭,就是咕嚕咕嚕大口喝稀飯的聲音。因為過于稀了,一來不能療饑,孩子們多貪玩蹦跳幾下便又覺得餓了。更可怕的是,稀飯喝得太多,尿尿便頻繁,農(nóng)村草木多,隨處一躥就隱了身子,欣然解褲,就地解決?墒,你不知道,我四歲便啟蒙上了一年級,剛往凳上一坐,下面就漲起來了。我年紀既小,老師又是本校最為嚴厲的,不說舉手要求上廁所就是做一個小動作都會被打手心,罰跪。所以我就只好捂肚子忍著了,實在忍不住我就做鬼臉希望老師看見,真的忍無可忍了就稀里嘩啦拉在褲襠里。據(jù)說我課桌下面那個不大不小的水凼即是我撒尿的杰作。
我吃面食與眾人不同,人家是用筷子,我一般不用。我的舌頭長而靈巧,舒卷自如,更多的時候替代了筷子。只要我母親一叫,吃飯了。坐在灶膛前燒鍋的我就會立刻跳起來去端碗。手臉都不洗,還帶著灰塵或炱。在廚房到飯桌的路上,我的舌頭恰如繞指柔,從不懼怕燙水,將一簇一簇的面條擁抱起來,再纏繞,再拖曳。嘴巴頃變作漩渦,只聽得“梭梭梭”的聲音,如絲的面條已如坐著拖把的女巫經(jīng)我的口腔滑落至食道了。我的嘴巴很大,我的舌頭很迅捷,雖然只有十幾步的路程,大半碗面條已經(jīng)所剩無幾了,僅存殘湯。那時我的面條不放鹽,也沒有辣椒和醬醋。十幾余葉的青菜是引起我食欲的最大因素。每次我都用一葉青菜就一大口面條,最終,面條將盡,青菜尚聚在碗底。就如撫摸美人的胴體般,我的舌頭游走過青菜的每一寸脈絡,含之許久再細嚼慢咽,仿佛吃著平生僅遇的山珍海味。
自然,稀飯和面條都不能填飽我們的肚皮。除了像饑餓的小老鼠一樣在屋里翻箱倒柜尋找一切可食的花生,餅子,壇里發(fā)酸的咸菜,更多的時候我們走出家門去發(fā)現(xiàn),大自然的草木蟲魚都成了我們的腹中之物。
草——毛綴
三月,是最饑餓的時候。被我們偷食了一冬的地窖里的紅薯已經(jīng)所剩無幾了。桃李競放,花好看卻不能吃;梅子還只有拇指大,在微風中綠葉里閃現(xiàn)著青澀的笑臉;野里插秧的人也多,不敢下河捉魚。
這時幸好毛綴也出現(xiàn)了。這是一種狗尾巴草的嫩花,長約十厘米,細如筆芯,內(nèi)外都由青葉抱緊,遠看好像立地的箭。因為狗尾巴草生命力非常強,漫山遍野皆是,這也是最容易得到的食物。只要你手腳勤快,很快就可以抽滿一衣兜的毛綴。不需炒,不需煮,甚至洗都不洗,杵進嘴里,就有清新、嫩脆的味道。如果,你去過三月的農(nóng)村,不必驚訝于那些玩我地坐在露水上,太陽下,月光里抽毛綴的孩子。他們或許只有三四歲,或許十五六歲,都在正經(jīng)吃飯以外尋找這種填充肚皮的東西,然后在父母的吆喝聲里回去迎接一場皮肉之苦。
我小時候是抽毛綴的高手,能輕易地發(fā)現(xiàn)一片茂盛青綠的狗尾巴草所在,又能從顏色,形體去辨別毛綴的質(zhì)量。往往,我抽的毛綴吃不完,還要放在水缸下面的濕地上等明天上課塞進書包分享給我的同學們。可是父母們擔心孩子在山野里走丟失或遇到野獸或掉入懸崖,于是盡一切力量來阻止孩子們抽毛綴的活動。那時大人們經(jīng)常告訴我們,毛綴吃多了會流鼻血,血流完了人也就死了。從我一天吃幾衣兜毛綴的經(jīng)驗證明,那僅僅是大人扯謊哄孩子的伎倆。所以,我更加放肆,常常就著月光在懸崖邊上抽毛綴,不顧母親的吆喝,叫罵。一次,我9點才回家,并且一只拖鞋掉進了懸崖。我母親撿起板凳就向我砸來。
木——酸雞
四歲的一天,母親給我說,痞娃,我們今天去干一件正經(jīng)事。她給我穿上新衣,給我掛了一個小包,拉著我往村頭走。走到一座廟前,她放手叫我進去。那里面坐著很多幾個正在讀書的小孩。我坐在最前面,看見一個戴眼鏡的老太婆正搖頭晃腦。這便是我的啟蒙,我的母校是廟。廟子外面有棵很大的黃桷樹,隔一段時間,黃葉飄落,隔一段時間,嫩芽滿枝。這一些嫩芽便是我們的寶貝,被我們親切地叫做“酸雞”。一下課,我們就撿上一堆的石頭,站在屋檐下將石頭往密枝里扔去,“嘭”的一聲石頭砸掉嫩芽如雨下。這就有一個影子梭下臺階向樹下跑去,不顧石頭尚在頭上飛行的危險,俯身去拾還帶有泥土的嫩芽。如果這個人比較貪吃,便來不及往衣兜里塞酸雞,只顧往嘴里塞。如果他又運氣不好,一截石頭砸在他腦殼上。這個孩子就一邊哇哇哭,一邊就著淚水嚼著酸雞。
有時在課堂上,我們將課本豎起來,把腦袋藏在它后面,冒著被老師發(fā)現(xiàn)的危險往嘴里送酸雞。俗話說“偷來的果子甜”,改為“偷食的酸雞甜”也正好適合。我至今都記得在一陣鬼鬼祟祟的動作之后,心怦怦跳,抿嘴笑著回味齒間的甜香。本來,酸雞微酸而香脆,可是吃多了會又酸又澀,還會在胃中發(fā)酵,冒酸水。最可怕的是,一次我吃了六衣兜酸雞后,拉了三天肚子。病好之后,我母親給我一頓屁股,我老師打我一頓手心。
蟲——竹筍蟲
莫言老師在書中寫他童年烤食蝗蟲,蟋蟀?墒浅嘶认x,蟋蟀的大腿味美以外,其他部分我就不敢恭維了。像莫言老師說的蝗蟲腹中金黃飽滿的籽,我見之則惡心。如果莫言老師和我是小伙伴,我一定叫他捉竹筍蟲,教他如何捕捉。
竹筍蟲,顧名思義即是生長在竹筍上的蟲。有天牛一般大,能飛,足長且有齒鉤,最細長而堅硬。在早上或黃昏,你悄悄瞇瞇地溜進竹林,尖起耳朵便能聽見“沙沙沙沙”的聲音。這就是竹筍蟲用嘴鉆竹筍的聲音,或有些笨家伙掉在竹葉堆里翻滾掙扎的聲音。循聲望去,便可看見它們金色的翅膀在一片翠綠中炫目得很。它們大概都是聽覺視覺不好的,設若你彎身,躡腳走攏將雙手一合。它們必定在手底掙扎了。這會兒,不要高興的太早,別忘了它們還有鋒利齒鉤的足,往往在揮舞之間割破你的手心。技術好,經(jīng)驗足的孩子,會迅速地騰出右手捉住它的雙翅,任它長足凌空亂舞,可憐地發(fā)出“吱吱”的哀叫聲。
關于我的吃事還有很多呀,不勝枚舉,比如我在一個無聊的雨天捕殺了一只家鼠用它來煮面條;比如我在大霧天的早上摸到剛下葬的墳前偷食祭品:比如,我如土撥鼠一樣在人家剛剛點上花生的土地上將花生一顆顆刨出來,再一顆顆送進肚皮;比如,我偷了家里的雞蛋,然后在上面敷上稀泥,扔進灶孔里燒熟………這些記憶都如水里的魚鱗,在今天由莫言老師的書攪動起來,上下明滅,有些還帶著血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