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爺爺奶奶在父親還未成年的時候就已去世,因此父親基本上是個孤兒,在沒和母親結婚以前,一直借住一個本家叔叔家。所幸在他16歲那年,作為鄉(xiāng)里為數(shù)不多的知識份子之一,被聘為當?shù)氐拿褶k教師,從而結束了多年衣食無著的生活。
母親嫁給父親的時候,新房就在父親的教室里。說是教室,實際上只是村里一個廢棄的糧倉,既不能遮風也不能擋雨。父親在房頂上蓋了一塊塑料布,在教室中間拉起一道布簾,幾塊石頭架起鍋灶,開始了和母親的生活。
直到母親有了身孕,族里的親戚實在看不下去了,紛紛從家里拿出糧食,請了幾個工人,在當?shù)匾粋叫做“葫蘆堡”的地方,為父親建起了新房。遺憾的是這項偉大的工程最終沒能完工,無奈的父親割了幾捆茅草,就在修了一半的土墻上蓋上房頂,和母親喬遷了新居。
母親的第一個孩子,在極其艱苦的生活環(huán)境中很快夭折。后來又有了第二個、第三個,卻都被拎去了屋后的山坡。直到1973年生下姐姐,出乎意料的健康終于讓母親一顆泣血的心靈得到些許慰籍。但這樣的狀況僅僅只是維持到1976年,伴隨著我的出生,母親又一次過起了提心吊膽的日子。據(jù)說我出生的第三天開始高燒,整日整夜哭泣不止,在那個缺醫(yī)少藥的年代,虛弱的母親除了陪著我一起哭泣,幾乎沒有別的辦法。
當?shù)匾恍┲尼t(yī)生,常常會被父親從半夜里叫醒,在他們的治療下,我時而會有短暫的安靜。但常常是醫(yī)生剛剛離開,我又舊病復發(fā),父親只好打著火把一路追趕,好說歹說地求他們回來。
最危險的一次大約在我一歲左右,母親第一次帶我回姥姥家,只走到半路我便不言不語、四肢冰涼,嚇壞了的母親一路狂奔,回到家里,我已經(jīng)不會動彈,塵灰落滿呆滯了的眼球。父親請遍當?shù)氐拿t(yī),都搖搖頭,嘆口氣走了。鄉(xiāng)親們在檐前支下一塊木板,把我放在上面,七手八腳地換好了衣物,等待我咽下最后一口氣。
但或許命不該絕。父親的一位同事聞訊趕來,抱著試試看的態(tài)度為我扎了幾遍銀針,又燒了些艾炙,熬了些不知名的藥草服下,當天夜里,我竟然再一次悠悠醒轉過來。
母親抱著我喜極而泣。大家都說這是菩薩保佑,由此母親信上了鬼神。她偷偷請人卜了一卦,也不知那位先生是存心還是無意,只說是我八字不好,在未滿七歲之前,再不能踏進姥姥的家門,并且還得要找五個干爹才能順利長大。
好家伙,只一句話就限制了我七年的自由,還讓我的一生憑空多出了五個長輩。雖然這五個干爹最終只找齊了四個,甚至有的人我至今沒有任何印象,但在那么艱苦的歲月,每到春節(jié),他們各自縫制的新衣服在床頭一溜排開,往往要讓姐姐眼紅到端午左右。
大病之后,母親對我嚴加看管,不僅僅不讓我去姥姥家,就連附近的人家也不能隨便去玩。在那個食不果腹的歲月,她還為我置備了銀質的手鐲,而后衣襟上,則常年用白布縫著她從游方道士那里討來的“護身符”。
我不敢反叛,并不是害怕母親的打罵。事實上母親對我們的打罵很少很少。她只是流淚,在我和姐姐犯錯的時候她常常只是傷心地流淚,我最害怕母親眼里的那縷哀傷,每到這時,總是有著很深很深的自責。
有一段時間,父親調離距家很遠的一個小山村任教,常常是幾個禮拜才回來一次。母親獨自帶著我們姐弟倆,晚上做家務,白天去生產隊干活。她把我背在背上,把姐姐拉在手里,到了田間,就用鋤頭在樹下刨出一溜平地,把背帶的一頭綁在樹上,一頭系著我,讓姐姐守在旁邊。
我基本上都很安靜,從沒有像別的孩子那樣把土喂到嘴里。這讓負責看管我的姐姐輕松不少,懂事的她常常就在距我不遠的地方拾幾顆野果,扯一筐豬草。一直要到黃昏時分母親下工,我們娘仨才能回家。
很多時候天黑了,母親又把我抱在懷里,把姐姐背在背上,盡管山高路陡,崎嶇難行,記憶中卻很少有摔過跟頭。
但意外總是有的。
那時候農村最瞧不起沒有壯年勞動力的人家,用大多數(shù)人的話說,母親在生產隊干活是沾了大家的便宜。因為母親沒有力氣,但卻要分得半個勞動力的糧食,這便是“吃了冤枉”。事實上在我的印象里,母親的勞動強度完全不遜色于任何一個成年的男子,她從山上背回的一捆柴禾,父親往往要分成兩次才能夠碼上柴垛。
但這依舊無法改變我們貧困的家境和在當?shù)厮艿降钠缫暎赣H被生產隊里的人們叫做“懶婆娘”。每到分糧食的季節(jié),我們家分到的麥子都是風車的下口料,幾乎全是秕殼,玉米是最遠坡地上的,老長一截沒有籽實。
母親默默地忍受著。有一年生產隊在很遠的山上開荒,種玉米。到了收獲的季節(jié),按照常規(guī)是糧食先要歸倉,然后由會計根據(jù)每戶出勤工分算出分配量,然后擇日領取。但那一年隊長心血來潮,突然決定在田間現(xiàn)場分配,把玉米堆成一堆,由他打眼一望,誰拿多少他說了算。母親得到消息的時候已是下午,當我們娘仨趕到地點,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卻沒有見到一顆糧食。借著月光,我們在林間找了許久,才發(fā)現(xiàn)那點可憐的口糧竟然在山頂……。原來,隊里一些壯年的勞力見母親遲遲未到,竟然不惜辛苦,把我們家的那份反背到山頂,目的是要讓“懶婆娘”多吃一點苦頭。
母親背起玉米,依舊把已經(jīng)瞌睡的我攬在懷里,把姐姐拉在手中。她甚至輕輕地哼起了歌謠。好不容易來到山下,我在朦朦朧朧中聽到母親一聲尖叫,歌聲戛然而止,我們娘仨一起跌入兩米多高的水溝里。
我清醒過來的時候,和姐姐一起被母親緊緊地護在身下,她佝僂著背,雙手不停地撲打,嘴里大聲叫喚著附近的人家。過了很久我才知道,原來是走在我們前面的人們聽到母親的歌聲,一致商定要“整治整治”這個“快活的懶婆娘”,所以擊打了路邊的馬蜂窩,黑夜里的母親不知道被蜇了多少下,姐姐的頭也腫了,只有我毫發(fā)未傷。
母親被抬回家的時候,已經(jīng)全身浮腫,雙眼瞇成了一條縫,每一個蜂蜇的針孔處都流出淡淡的黃水,狀況慘不忍睹。鄰居們流下同情的淚水,但母親這次卻沒有哭,只是拉著我和姐姐的手,久久都不放開。
到我開始懂事的時候,我暗暗怨恨起母親的軟弱。尤其是隨著年歲的增長,總感覺胸中憋滿了憤恨的力量。但我知道我不能!我依舊只能羨慕鄰家的二狗子,整天光著屁股,在門前的小河里玩耍。母親從不給我這樣的機會,我最多只能在屋旁的核桃樹上,敲幾顆別人敲剩的果實,把別人掏過的鳥窩,再認認真真地掏上一遍。
直到我十歲那年,以全鄉(xiāng)第二名的成績考上初中,到十幾公里以外的地方去上學。這一次“遠行”讓我激動得幾個晚上睡不著覺。入學那天是父親送我去的,我們坐著村里的拖拉機,一路上涼涼的風吹著頭發(fā)和深藍的制服,我感覺自己像一只出籠的鳥,心中有說不出的喜悅和驕傲。
但是很快,我陷入更深層次的煩惱:我與同齡的孩子格格不入,他們能做很多的事情,能玩很多的東西,而我連鐵環(huán)都不會滾,自行車都不會騎,自信心在這里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打擊。
同學們開始對我的一些行為冷嘲熱諷,而每每這時,我眼前總是浮現(xiàn)起母親的忍讓,熱血涌上頭頂,我控制不住自己要對任何一個觸犯到我的人報以憤怒的拳頭。我清楚知道我的行李底層躺著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那是我童年時代就一直藏在床頭的寶貝,它在我入學的那天偷偷潛來,給我無與倫比的力量和勇氣。
所幸隨著歲月的流逝,那個逐漸長滿鐵銹的家伙最終沒有派上用場,我暴戾的個性已經(jīng)為我樹立了足夠的威望。再加上一個威猛的堂叔和我上了同一所學校,借著勢頭,我的身邊很快聚集起一批五毒俱全的人馬。
我的學習成績每況愈下,但母親并不知道。父親已經(jīng)調回到老家工作,我們家也翻蓋起了新房。母親從土地到戶后就開始輕松下來,身體狀況卻愈來愈不容樂觀。
到我初二的時候,坐骨神經(jīng)病變讓母親徹底地癱瘓了。但為了多做一點事情,她執(zhí)意在堂屋里支起一張床,床前置放一個臉盆,盡管雙腿不能活動,但她還要為我們搓洗時令的衣物。
幸運的是母親遇到了她一生中的第一個貴人:一名來自四川的醫(yī)生。在他的精心治療下,半年后,母親奇跡般地站了起來。為了表示我們一家人的感謝,我又一次多了一個干爹,這次是由衷的。
然而母親并沒有像我們期望的一樣健康。頻繁的咳嗽、哮喘、頭昏、眼花、腰膝疼痛等等等等,我念到高中的時候,她已經(jīng)發(fā)展到每天吃藥,記憶中的老房子常年飄蕩著各種藥物混合的氣息。
在母親長期以來的病痛里,父親和姐姐,都相繼成為當?shù)匦∮忻麣獾尼t(yī)生,我們家甚至還開起了藥房。當然,一個藥房的利潤往往是被母親“吃”掉了,而母親在吃藥的過程中逐漸虛弱。
在我剛出社會的前幾年,母親曾有過一段時間的好轉,這讓我們家又充滿了歡聲笑語,突然覺得看到了希望。但也就是這一次的放松警惕,把母親陷入到萬劫不復的境地。當她的哮喘再一次發(fā)作時,腹部已出現(xiàn)積水,經(jīng)醫(yī)院確診為“肺心病”晚期,還伴有腦萎縮現(xiàn)象、以及嚴重的肝、腎功能衰竭,基本上無藥可治。
一個活生生的生命行將走到盡頭,但你卻沒法幫她,沒有什么比這更讓人絕望。有人說是母親吃藥過多,中了藥毒;有人說她個性太強,郁氣傷身。只有我清楚的知道,母親是在生下我們的時候落了病根,在月子里參加繁重的體力勞動,長期以來的積勞成疾,再加上一直沒能得到正規(guī)的治療,從而延誤了病情。
2004年,母親已經(jīng)出現(xiàn)間歇性的昏迷,最長達一周的時間。我默默地守護在她的病床前,撫摸她幾近干枯的手臂,淚如雨下。
我知道母親已經(jīng)時日無多,而她最大的心愿,是在有生之年能夠抱上孫子。那時候我已在城里工作,她狀況稍微好點,必要打來電話念叨此事。
我和姐姐都選在母親生日那天,匆匆組建了自己的家庭。興奮的母親忙進忙出,一度讓我產生錯覺,覺得母親又回到了年輕的時代。但就在我們婚后幾天,母親再一次病發(fā),醫(yī)生說她已經(jīng)有了腦死亡的征兆,在我們的要求下采取強硬措施,同時上了幾組藥,經(jīng)過長達五天五夜的搶救,終于又把她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
母親在重度昏迷的時候,往往對我們的哭喊有所反應,眼角會淌出一汪淺淺的淚水。但每每清醒過來,即堅決拒絕治療,不是負氣不吃東西,就是憤怒地拔掉針頭。我知道母親是擔心高額的醫(yī)療費用,她完全是抱定一副等死的架勢了。
那段時間,我最害怕的就是電話鈴響,尤其是對深夜的電話異常敏感。有時候正在夢中,電話一響我會猛然從床上彈起,只要是老家打來的號碼都會讓我心驚肉跳,我總是預感到母親,她就要離我們而去了。
2005年,姐姐生下了一個男孩。母親再一次從昏迷中醒了過來,嘴角漾起欣慰的笑容。那時候的母親已經(jīng)少有言語,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她的笑容更讓人感覺無比的悲傷。
母親終于抱上了孫子,稍稍好點的時候她會偷偷問我:還有多久。我知道她很想看到我的孩子,也在心里默默祈愿著有這么一天。
五一長假期間,單位組織去張家界旅游,已經(jīng)收拾好行裝的我臨時決定放棄,帶著妻子回到了老家。母親坐在大門旁邊,翻曬著為我準備的咸菜,我發(fā)現(xiàn)她的雙頰有點潮紅,但精神狀態(tài)還好,也便沒有在意。后來跟她聊天的時候,她又前言不搭后語,她說最近都是如此,總感覺耳朵越來越背了,說完還露出羞澀的笑容。
晚飯她破例吃了一點點肉,還吃了半碗米飯。我?guī)退茨_的時候發(fā)現(xiàn)腿腫得厲害,她說可能是白天活動量太大的緣故。然后她到床上躺下,我陪她聊天到凌晨一點,都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的異常。
天亮以后,姐姐沒有聽到母親慣常的咳嗽,便下樓去看,母親不知何時已經(jīng)昏迷。跟救護車一起到來的醫(yī)生,翻了翻她的眼瞼,轉身走了。我把她扶起來靠在肩上,母親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盡管我有著長時間的心理準備,但是許多次死里逃生的經(jīng)歷讓我怎么也不相信母親就這么走了,走得如此安靜,沒有留下一句話,沒有任何預知的征兆……善良的鄉(xiāng)親們再一次圍攏過來,已在屋外放響了送行母親的炮仗,但我拒絕為她燒紙,拒絕旁人碰她,直到老淚縱橫的父親在旁邊跪下來,顫抖著點燃三斤六兩落氣錢。
所有的希望在這一瞬間轟然坍塌,我把姐姐摟在懷里嚎啕大哭,母親已經(jīng)永遠的走了,她聽不見。
下葬的那天,一場罕見的大雨傾盆而至,前后不到一個小時,河水已漲到齊腰,由于安葬母親的地點選在河的對面,大家都焦急萬分。偏偏這時負責運送墓磚的車輛又遭遇泥石流,跌入深谷,真正讓人欲哭無淚。
所幸到了發(fā)喪的時間,大雨突然停止,水勢稍緩,我抱著母親的靈位,穩(wěn)穩(wěn)跪在河水中間,迎接抬靈人涉水而過,一顆心隨著一鏟鏟黃土揚起,又埋入了深層的地底。
后來聽村里的老人說,惡劣的天氣是因為死者有冤屈,老天為其鳴不平。母親的一生確實有著太多的冤屈,從那么艱苦的環(huán)境里一步一步走過來,到我們都能夠自立的時候,她沒有享受到一天清福;她身上的病痛原本沒有大的問題,卻一次一次貽誤了最佳的治療時機……母親,怎能沒有冤屈?
做兒女的又怎能沒有冤屈?小時候眼看著母親被人凌辱,卻無力還擊;長大后母親身染病疾,做兒女盡不到應盡的孝道,又怎能沒有冤屈?
唯一讓我欣慰的是,母親,作為我生命里唯一的柔軟,她讓我在面對這個世界的時候,一顆心越來越堅強了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