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故鄉(xiāng)已整整八年了。雖然也偶爾回家,但每次都是來去匆匆,來不及問候也來不及愛撫那養(yǎng)育了我十八年的村莊。
很小的時候總想離開那片貧瘠的土地,但現(xiàn)在在城市的喧囂嘈雜中呆久了,每每夜深人靜時,就越發(fā)懷念我那以永恒的姿態(tài)矗立在土地上的村莊,懷念村莊炊煙裊裊升起、鳥兒回巢黑狗歸來的黃昏,懷念以勞作的姿態(tài)在廣闊的田野里耕耘的鄉(xiāng)親。而那勞作的姿態(tài)讓我一直對村莊充滿敬畏與神往。
今年暑假我再一次以朝圣的心回到村莊時,已是黃昏時分。遠遠看見殘紅映照的淺灰色的天幕下,一個身影從狹窄坑洼的小路上朝莊子走來,肩上扛著一把鋤頭,褲腿卷到膝蓋,腳穿一雙破舊的黃球鞋,一邊擦著額上的汗水,一邊驅(qū)趕著還未回家的鴨子。我一眼就認出那是父親,雖然那個身影已經(jīng)蒼老而又單薄。
這不禁讓我想起小時候每天傍晚站在村口等待父親歸來的場景。二十多年了,這一幕一如昨日。多年來我一直想用文字把它描繪出來,可我所有的語言與文字在滄桑的父親和與他一樣渾厚的土地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
父親是個地道的農(nóng)民,終年與土地打交道。父親年輕時也有過農(nóng)轉(zhuǎn)工的機會,能到鎮(zhèn)上的棉花收購站工作,但爺爺死活不同意,說家里的地不種就荒廢了。于是父親便毫無怨言地留在了村莊。
父親不善言談,但他一直說,種田的人就是這樣勞苦的命。我家子女多,我是老小,上面有一個哥哥兩個姐姐。一家六口人要吃飯過日子,最困難的時候是我們姊妹四個都要讀書,光學費就是一筆不小的開銷,這在農(nóng)村里不論誰家都是最重的負擔。父親便和母親一道常年勞作,種些水稻、棉花、大豆,養(yǎng)雞養(yǎng)豬,賣點小菜,供養(yǎng)這個家,六七畝地就靠他們兩個人照料。父親每天必定是天不亮就出門,十二點之后回來吃午飯,下午不到一點就走,天黑才回家。只有到冬天下雪,莊稼都收回來時,才能稍微清閑一點,但他又開始清理家門口的枯草干柴,總會有忙不完的事。我上大學時,家里越發(fā)艱難了。父親除了種地以外,還和母親一道砍樹,靠木匠用的小鋸一拉一扯將樹鋸倒,從林子里扛回家,再鋸成幾段,劈成柴,捆成捆,堆滿一車拉幾十里路到集市上賣,等一上午才賣三四十元錢。
父親精心地撫育他的莊稼與土地,甚至比對自己的孩子都用心。他的細心在莊子里是出了名的。他說莊稼旺了,孩子才能長得旺。有事沒事他總要到田地里看看,看棉花地渴了沒,長草了沒,稻子生蟲了沒,小麥出苗了沒。夏天下暴雨時,別人都躲在家里不出門,父親抓起鋤頭就往田里跑,生怕水淹壞了稻子。夏收之后,父親讓我們?nèi)ヌ锢锸暗舅,我們年紀大點時都不愿意去了,只有父親多年來還保留著這一習慣。后來父親信基督教了,雨雪天氣不能出門時,就帶上他那副已經(jīng)破損不堪的老花鏡,專心地讀《圣經(jīng)》。父親說萬物都是神靈給我們的恩賜,要善待它們。
我工作之后,父母的擔子減輕不少。但父親依然如以前一樣操勞,總說孩子自己也要花錢,沒錢給孩子也不能要孩子的。當鄉(xiāng)親們都蓋起樓房,開始用收割機收稻子、大面積地拋秧甚至荒掉田地外出務工時,我貧窮的父母依然住在瓦房里,在驕陽似火的夏日,花整整七八天一刀一刀收割所有的稻子,親手插下一顆顆嫩綠的秧苗。幾乎沒有人相信如今的時代,我的父母還在農(nóng)村進行著如此原始的勞作,但他們就是這樣固執(zhí)地堅守著每一塊土地。
前些天打電話回家,家里正栽油菜,母親勸父親少栽點,但父親執(zhí)意要把家里的幾塊好點的地都栽上。父親才剛六十,但卻早已背駝腰彎,兩鬢斑白,眼神幾乎渾濁了,但他依然在清晨的霧靄中出門,在淺灰色的暮色中歸來。
在異鄉(xiāng)寫下這些笨拙的文字時,我仿佛又看見千里之外故鄉(xiāng)的村莊,以及父親勞作的姿態(tài)。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