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兒子要回家鄉(xiāng)柏樹凹。
回家看看年邁的老娘,對我是平常事。兒子近年備戰(zhàn)高考,回鄉(xiāng)下的時候卻不多。現(xiàn)在他要到省城上大學,所以想回老家看奶奶,看看老家的土墻老屋,石磨石碾,睡睡土炕。于是我們便坐車沿307省道一路向北,在不算很好的水泥路上轉過來,彎過去,盤著,繞著,不一會兒便爬上了黃沙嶺。透過車窗望去,白云像摞起來的棉花,慢慢地在山間飄著。招惹得兒子掏出照相機,將鏡頭對準那云山霧海的美景。但未等他按下快門,車子又忽地在下山的道上轉來彎去,兒子發(fā)出一聲無奈的嘆息。
班車下到嶺底,又繞了一個彎,在我的指點下,緩緩地停下。我們下車,開始過河爬坡,向老家徒步進發(fā)。
進了雷家溝,這是當年我上中學時的乙字型山間小道,盡管經過加寬,但終究是上坡路,走不多遠,便有點氣喘。路兩邊的藤枝不時伸過路面,拍打著衣褲。兒子一次又一次地按下照相機的快門記錄下滿山遍野的風景。當年我上學路上常吃蛋柿的那棵柿樹早已不在,大概是由于加寬道路時被砍伐了。常坐的那個大石頭已砌在路邊。我見兒子頭上冒汗,便提議坐下歇一會兒,但還未坐定,轉彎處傳來叮鈴鈴一串急促的自行車鈴聲。我拉兒子忙往路邊躲,一輛自行車沖下來一閃而過。騎車的是一位十二三歲身穿紅短袖顯得輕松自在的少年。車頭上的籃子里放一個鼓鼓的書包,紅短袖經風一吹,像一團火焰向坡下滾去。兒子擦了一把額上細密密的汗珠說:“咱山里娃真歷害!”
我們又喘著粗氣爬上一道坡,看到了房舍,看到了一縷在空中打著彎兒又向上飄的炊煙。那是懸在半坡上的幾戶人家,和老家一梁之隔的三姐家就在那里。兒子要先去他三姑家。
房前的路上全是牛蹄窩兒,腳踏上去疙疙棱棱。一群羊從坡上吃草回來了,個個肚子鼓鼓的,爭先恐后地往院子里跑,尾后掉下了一粒粒黑油油的屎蛋蛋。場邊樹下一只狗扯著鐵鏈兒狠命地向我們狂吠著,不遠處傳來一聲喊,那狗隨之不再猛撲,嘴里發(fā)出溫順的聲音,翹起尾巴,友好地搖著。我尋聲看去,原來是姐夫背著高過頭頂的一背籠青草回來了。他邊和我們打招呼,邊在場邊放下那沉甸甸的背籠。
這時候,三姐搓動著兩只和面的手,從屋里出來:“我做夢也沒想到我萌萌回來了,”一臉的笑迎過來,拉住兒子的手,讓快進屋。一只母雞隨聲“咯咯咯”地跑到姐姐腳前,乘乘地蹴下,姐姐樂呵呵地松了拉兒子的手,俯下身子雙手抱起那雞,在屁股后邊一揣,又是一陣笑:“雞蛋都到尻門門上了,今日姑給娃煮最新鮮的雞蛋”,隨即進門端來一葫蘆瓢包谷“嘩”地往地上一灑,一群雞歡快地爭食著。幾只雪白的兔子,探頭探腦蹦到姐夫剛放下的背籠跟前欲吃鮮草,被走近它們的兒子驚得蹦蹦跳跳地鉆進場邊的籠子里,任憑兒子用青草怎么逗引它們都不出來。已六十多歲的姐夫改了往日的沉郁,里里外外地忙亂著,忽然說他背籠里還有摘的酸棗,便解了那背籠上的系繩,將那草倒過,提起背籠“嘩啦啦”將那紅白相間,顆粒飽滿還帶綠葉的棗兒倒進竹籠里,又挑揀顆粒大而肥的用水池子上的水籠頭沖洗了,讓我們吃鮮兒,說那是絕對的綠色食品。
我想起兒時坡上的野棗,不等成熟就被我們摘食光了,那有這么鮮嫩個大的。于是挑揀些用塑料袋兒裝了,要帶進城讓妻子嘗個鮮。
我坐在那閑置己久的石磨臺上,吃著脆生生甜絲絲的棗兒,面對興奮不已、不時舉起相機的兒子想著心事時,三姐一手端一只直冒熱氣的碗,邊向我走來邊說:“萌,我娃快過來,和你爸先喝口開水”。我忙上前接碗,嘴里說,肚子不餓也不渴,但見碗里臥著胖呼呼幾只雞蛋,已垂涎欲滴了。
我們婉言謝絕了三姐他們的熱情挽留,匆匆回到老家。
剛進院子,見那頭大母豬低眉垂眼地睡在院墻跟,在太陽下給那些豬崽們喂奶。白生生,肥嘟嘟的豬崽有的爬在老母豬的肚子上拱著吃奶,有的爬在脊背上憨憨地睡著,可能做著美夢吧?一只還將它的兩只蹄兒打在母豬那長長的嘴巴上,小嘴巴緊貼母豬的嘴唇,顯得十分消閑自在。兒子走近他們,俯身想抓,卻驚得它們四散開去,吱吱唧唧地在院子里雪團似的滾動。
滿頭白發(fā)的老娘正在鍋上忙亂著,聽見孫兒叫了一聲“婆”,從灶房出來,撩起圍裙,擦拭被油煙熏出的眼淚,笑說她知道我們要回來,忙著熬我們愛吃的紅豆稀飯,攤洋芋粉煎餅哩!我有點凝惑,這次回鄉(xiāng)是臨時決定,沒有告訴她,想給娘一個驚喜,可她老人家怎么……娘這才說,是三姐剛才給她打電話說的。
這時候,二哥背著嫩閃閃的一背籠青草回來了,放下背籠和我們打過招呼,從圈舍牽出一只羊,栓在場邊桃樹上。兒子驚奇的喊:“爸,你看,羊還帶奶罩哩!”我這才看見那只奶羊碩大的乳房垂得快夠著地了,上面還套一個布袋。我知道“奶罩”是為了辟免柴草或棗刺劃傷羊的乳房,擠奶時也干凈衛(wèi)生而設置的。二哥將鮮嫩的青草掛在栓羊的桃樹枝上,羊扯起脖子歡快地吃著。
娘準備讓我們吃飯時,嫂子端著一盆還冒熱氣的饃來了,見面就說,“聽著你和娃回來了,我蒸的北瓜包子,拿來你和萌萌餓了先吃。”我忙上前雙手接過說“我們剛吃過雞蛋,現(xiàn)在還不餓”。兒子忙給伯母搬凳子讓坐,我見饃下面還有嫩閃閃的煮包谷,便給兒子先取了一個。兒子雙手捧著啃了一口,說那包谷真香真甜。引連嫂子笑得合不住嘴,“只要我娃愛吃,吃了媽媽再給你取。沙洼洼那塊地種了老包谷,讓野豬糟踏完了,剩下的今早全掰了。”是呀,國家號召山川秀美,退耕還林,山綠了,水清了,但野豬成群結伙,糟害莊稼。聽說山溝上的山虎早晨喂豬時見圈里多了兩頭,人一驚動,原來是野豬,大搖大擺地跑了。唉,糟踏莊稼事小,要是傷了人可咋辦呀!
二哥邊解羊奶上的袋子準備擠奶邊說:“我給房后那塊地里掛了火繩炮,還是好一些。”兒子便好奇地問啥是火繩炮?二哥說是用包谷胡子搓成繩兒,每隔一節(jié)夾一個鞭炮,點燃的火繩燃到那個鞭炮時,炮就響了,聽見炮聲的野豬就被嚇跑了。原來是這樣,我和兒子都說這個辦法好,既不傷野豬又保護了莊稼。
娘又一次催我們吃飯。恰在這時,兒子驚呼一聲,原是一根柴棍從空中落在他的頭上,接著傳來一陣喜雀喳喳的叫聲。我仰頭一看,原是幾只喜雀正在門前那棵楊樹上打架筑窩哩,可能是不慎將叼的柴棍兒丟落下來了。娘笑笑說:“那是喜雀給我娃送財哩!”“四娘不說我倒給忘了,我就是給我萌送賀禮來的。”引連嫂子邊說邊撩起衣襟,掏出一張“一百令”,硬給兒子往手里塞。兒子躲著,我也推讓著,她說娃考上大學人都高興嘛,便拽著兒子的衣服,硬給裝進上衣口袋。兒子感動地眼眶有點濕潤了。
我坐在父親生前常坐的核桃樹下那個石碌碡上,望著遠處的群山、望著滿坡的凹凸不整的翠綠,沉思著。
家鄉(xiāng)的房前屋后,對我來說再熟悉不過了,閉著眼睛就能尋到一根線頭的位置。少兒時,留下的記憶難以忘懷。每次回鄉(xiāng)、都被一種濃濃的鄉(xiāng)土氣息包圍著。這種氣息是透明的粘稠的,上面輕清下面重濁,使你腳步難移。氣息的波痕里,稚嫩的笑聲和成熟的舉止影影綽綽,將人拉入流逝的歲月。這些熱烘烘的氣息讓煩躁的心安靜恬淡并且幽遠。
兒子怡然自樂地擺弄著照相機,欣嘗著照相機鏡頭與山水風景擁抱的杰作。我不知他到了我這樣的年齡是否會有同樣的心境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