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在村頭已坐了多久,太陽是知道的,太陽也是一直陪著他的。但現(xiàn)在太陽已像一枚熟透的果子,距早已大張懷抱迎接它的西山凹越來越近了。
大青石依然深深感動在陽光里,曾經(jīng)很冰冷的身體如今正用接收太陽的溫暖溫暖著坐在它身上的老人,讓它體味著它深刻而又簡單的感受。
老榆樹依舊站在老人身后,用一蓬蒼桑的樹蔭與藍(lán)天的深邃默默對語著。老人聽見了那像很近又像很遠(yuǎn)的神秘而誘人的語言。
田野里成熟的莊稼浸潤在夕陽里,把秋天醞釀得越發(fā)香醇醉人。割過的地方就裸露出白花花的壟茬和黑綿綿的地皮。
老人一口一口抽著煙,靜默得如一株成熟的莊稼。
有雞在叫。老人就看見一只蘆花公雞雄壯地叼了一嘟嚕谷穗兒咕咕喚著,一群雞婆跑過去很認(rèn)真很興奮地爭搶起來。
有狗在叫。老人就看見一只天真可愛的花狗崽正伏下前身撅了屁股翹了尾巴歪了腦袋瞪了小眼睛汪汪汪對著一條蟲子表現(xiàn)它的勇敢。
有孩子在哭,有女人在罵。老人就看見那孩子用他充沛的眼淚夸張他的嬌寵,老人就看見那女人用她響亮的叫罵賣弄她的慈愛。
有火柴擦著的聲音。老人就看見秸草在灶膛里烘烘燃燒起來,老人就看見水在鐵鍋里熱騰騰翻滾起來,老人就看見房頂上飄漾起帶著新秋香醇的炊煙,并立即為夕陽感染成桔紅色。
老人一口一口慢慢抽著煙,一點(diǎn)一點(diǎn)細(xì)細(xì)感受這些情景。這些情景平平常常,平常得就像水和陽光一樣浸潤在他生命的每一個日子里。但今天這些情景卻親切溫馨美妙得讓他深深地感動。這些情景該是畫里的景致了吧,老人想。
老人驀然悟到,他已經(jīng)在這畫里的景致里過活了八十年,卻是在不知不覺中?赡苡貌涣嗽S久,他就要從這畫一般的景致中走出去了——要走出去了,老人好像才發(fā)覺這景致原來是這般好看、這般耐看。不管走得多么久遠(yuǎn),這張畫里還會寫滿他永不褪色的眷念——老人認(rèn)定。
夕陽凝望著老人。夕陽感覺這一天的這一刻是為了這個老人所有的。在夕陽的印象里,老人臉上怒放著一朵深刻的老菊,老人頭上掛著已被他溫暖的雪霜,老人手上蹦突著堅(jiān)韌頑強(qiáng)的生命的根脈,老人裸露的頸下是消褪了光澤并已侵蝕了銹跡的古銅。
老人的眼睛渾濁昏暗。但夕陽都透過那混濁昏暗,讀到了生命的輝煌。夕陽就在這種難以抵抗的輝煌里越發(fā)紅潤飽滿成熟壯美起來,陽光蓬勃。
老人一口一口抽著煙。老人的煙鍋很亮很亮,抽煙的時候,陽光便從他的煙鍋里茲茲響跳著吸進(jìn)他的口中。老人覺得陽光就在他的舌尖上閃耀,他就嘗到了陽光的滋味,如他所經(jīng)歷過的日子一樣,淡淡的回味中方能體味出甜意。老人的心里便充滿了紅紅亮亮溫溫?zé)釤岬那楦小?/p>
在桔紅的飄香的陽光里,有咔咔咔的割谷聲清脆地響起來。老人凝神細(xì)聽,他就看見了磨得雪亮的鐮刀,他就感到了手指扶拭刀鋒的那種興奮。他就看見高粱羞紅著臉谷子低垂著頭,如盛妝的新娘在靜靜地期盼著他。他就握著蘸滿了陽光冒著熱氣的鐮,撲進(jìn)田野。他攏住一把沉甸甸的谷,豐滿金黃的谷穗撫摸著他因興奮而緊張的肌肉,使他全身掠過一陣奇妙的十八歲一般的快感。咔!咔咔!!咔咔咔。!他熟練而迫切地舞著鐮,仿佛在指揮一場盛大的音樂會。他不知道還有什么聲音會比收割自己親手養(yǎng)育壯大成熟的秋天的曲調(diào)更和諧、更生動、更悅耳、更醉心……咔、咔咔、咔咔咔……
老人又裝一袋煙,點(diǎn)著,夕陽在他的煙鍋兒里就越加純正渾厚濃醇。
幾個孩子說著笑著唱著鬧著跑過去了,夕陽里就蕩漾了山泉的清純、綻放了鮮花的爛漫。老人就聽見好象并不很遠(yuǎn)的過去,有尖脆的童音在柔軟的細(xì)嫩的柳條兒上高高挑起了一只古老的童謠:
春姑姑 春姑姑
紅襖襖 綠褲褲
送花來 送草來
送來一只花布谷
花布谷 叫咕咕
催爹種豆 催娘種谷……
于是老人就又扎著朝天撅蹦蹦跳跳走回了那個春天。他的衣裳很舊很破,打著補(bǔ)丁露著肉,但那片草地是嶄新的綠,那方天空是嶄新的藍(lán),那塊田地是嶄新的壟,那個春天是嶄新的夢……
老人抽一口煙,咂巴咂巴嘴。他感覺夕陽更紅了,紅得要滴出汁水來。他的身上也有些燥起來。
于是老人就又跑回了十二歲的那個夏天,跑到村西那條小河里扎了幾個猛子,耍了幾個狗刨……回來時,他禿腦瓜兒上還掛著水珠,光腳丫兒上還沾著泥巴,手里頭提了一串小泥鰍……
老人看見小泥鰍還鮮活地蹦跳著,甩著尾巴,就伸手去摸自己的臉。但他那已被歲月耕耘的溝壟縱橫的臉上如久旱的干田一般尋不到一點(diǎn)濕潤……哦,那條清涼涼的小河早已沒了魚也沒了水,當(dāng)年那種讓他難忘的洗澡摸魚的游戲?qū)τ诮裉斓暮⑼瘋円芽熳兂晒爬系耐捔耍?/p>
老人無聲地嘆口氣,滿臉寫滿渴望地默默追問夕陽,那些鮮活的泥鰍都游去了哪里,到哪里還能找得到那些清亮亮的水呢?
有沉重的喘息走來。老人看見一頭黃牛載著一車分量十足的秋天進(jìn)村了。老人看見夕陽在黃牛身上涂抹了厚重的光暈,老人看見腳下的大地在深深地震顫著,老人看見天邊有一朵云在重重地感嘆著,老人看見黃牛身上那繃緊的力量。老人記得昨天他還放過它、趕過它、憐愛過它、喝罵過它,可今天他已經(jīng)連嘆息的力氣都不足了,老黃牛卻還在呼哧呼哧拉著載重的車。
老人又無聲地嘆口氣。多少輩子了,人換了一茬又一茬,一茬比一茬懶,一茬比一茬尖,一茬比一茬巧,于是人就嬌貴了、虛弱了、奢靡了。而只有牛還是心甘情愿地拉著車,別無所求地吃著草……老人伸出手,要摸一摸牛那嶙峋的脊背。但牛已蹄也不停地走過去了。
眼前有什么飄過……啊,是那只蝴蝶么——是當(dāng)年他與那個叫小丫的小姑娘追丟的那只很俊很俊的蝴蝶么?那只蝴蝶他們差一點(diǎn)就要捉住了,卻又從他們手邊飛走了,飛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他也追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
老人伸出一只手。很久很久。終于,老人覺得有一只精靈自遙遠(yuǎn)的過去翩翩飛來,輕盈地輕落于他的手中。老人知道,這正是當(dāng)年他和她追丟的那只蝴蝶,他感覺這只蝴蝶已經(jīng)飛得疲倦了,于是蝴蝶就在老人雖已干枯但卻依舊溫暖依舊有熱血在流的手心里睡成了一枚落葉。
老人就捧了那枚樹葉,沉靜了思緒不去驚擾它。一會兒,有微風(fēng)輕柔漫過。老人就張開了手,小心珍重地放飛了那枚葉子。于是老人就看見一只美麗的永遠(yuǎn)的蝴蝶乘著夕陽飛向了燦爛的天際……
老人抽一口煙,才知道煙鍋兒里已滅了火。他掏出煙荷包,把煙袋鍋探進(jìn)去。抬頭,他嗅到了西山那被夕陽澆烤得飄香的金黃。那飄香的遠(yuǎn)山曾茂盛了他的許多夢想。他曾在那山上打過柴。他曾在那山上采過石頭。他曾在那山上攆過野狼。他曾在那山上獵過野豬。他曾把大山高高踩在腳下。他曾把大山緊緊抱在懷里。他曾頭枕著大山夢他心上的女人。他曾站在大山頂上一回回瞭望那山外的山外……如今大山依舊,但他已不能再登上那高高的山脊了,他只能用他的記憶去細(xì)細(xì)地深情地一遍遍撫摸生他養(yǎng)他的大山了。
老人把煙鍋從煙荷包里掏出來,卻只裝了半鍋兒煙。捏捏,荷包已經(jīng)空落得像秋后的曠野。老人叼了煙袋呆了半晌,還是劃火兒點(diǎn)著了那半鍋兒煙。
老人小口小口地抽著煙,抽一口咂上半會再抽那一口。他細(xì)細(xì)地?fù)崦强章涞臒熀砂,心里也空落起來。不是很久以前,煙荷包還是從不曾空過的。
自從那個有黑黑長長粗粗發(fā)辮的女子把她親手縫繡成又親手給他裝滿一包煙后,它就一直沒有空過,里面就一直有煙讓他抽著?墒乾F(xiàn)在,那個給他繡荷包裝煙的人已經(jīng)走了,走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了。但他知道他和她還會見面,還會團(tuán)聚,就像那次他把她從家里打跑一樣。他知道這回她是不可能回來找他了,可他是一定會去找她的。他知道她一定會在前邊一個地方等著他并會給他的荷包里重新裝滿旱煙和她的情愛,就像那次她在淌滿月光的山坡上等著他一樣。
老人一小口一小口抽著煙,抽一口煙便有一段往事襲上心頭。那些往事有的很苦,有的很辣,就象這旱煙葉子,曾經(jīng)苦得他咧嘴,辣得他落淚……但現(xiàn)在他回味那些往事,也象他的旱煙一樣,抽常了,抽慣了,辣里就品出了香,苦里就咂出了甜,而且越品越咂越有滋味越有嚼頭……老人就著夕陽,臉上泛著淡淡的笑意,慢慢地品咂著他的旱煙和往事。
夕陽在西山凹佇望著老人,滿面都是紅透的深情與依戀。
老人面對夕陽,皺紋里漾滿依戀與深情。但老人知道這夕陽總會落下山去的。就象每年總有一個秋天成熟一樣,每天總有一顆太陽成熟。秋天成熟了就要收割,太陽成熟了就要墜落,老人覺得要落山的太陽跟成熟的秋天一樣,是最動人最美好的時刻,是最感人的景致。這顆太陽落下山去了,明天就會有一顆嶄新的太陽出生。老人曾經(jīng)夢想去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西邊去收獲一顆太陽,現(xiàn)在他又夢想去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東方去播種一顆嶄新的太陽。但那時他很小很小,還走的動那么遠(yuǎn)的路,而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很老很老了,已走不動那么遠(yuǎn)的路了。
夕陽紅透,一點(diǎn)一點(diǎn)離老人而去。老人凝望著夕陽,用他淡淡的笑意向夕陽告別。
遙遠(yuǎn)地有稚脆的童音在呼喚著爺爺。老人就看見自己光著腳丫從春天嫩綠的草地跑回來了,老人就看見自己頂著瓜葉從夏天清涼的小河跑回來了,老人就看見自己提著裝滿谷穗的小筐從秋天的田野里跑回來了,老人就看見自己和那個叫小丫的小丫頭追著那只很俊很俊的蝴蝶跑回來了。
“欸,瞧,那老頭又在那坐著了……”
“他、他在看什么呢?”
“他什么也看不見——他的眼睛已經(jīng)什么也看不見了……”
“可是他分明在看呀——你們看——他不是在看么?”
老人微笑著聽著那些不很悄悄的悄悄話,好象看見了那年青的不解和好奇。
老人從已經(jīng)開始冷靜下來的大青石上緩緩站起來,摸起自己的拐杖。老人慢慢轉(zhuǎn)過身去,他看見老榆樹還是默默地站著。老榆樹,老榆樹,在他很小的時候它就已經(jīng)是老榆樹了,那時它就滄桑得仿佛生命即將枯竭了,但現(xiàn)在老榆樹依然放著綠葉……老人堅(jiān)信,老榆樹明年依然還會抽枝吐葉,捧一蓬綠蔭給這個世界。
老人伸出拐杖,叩擊一下老榆樹。老榆樹的回答很蒼老很堅(jiān)實(shí)。
老人又伸出拐杖,叩擊一下大青石。大青石的回答堅(jiān)脆冷靜。
老人至今還沒問先有的大青石還是先有的老榆樹,但他知道大青石在許多許多年以后還會在這里伴著老榆樹。他知道那時侯又會有一個很小很小的孩子問一個很老很老的老人,到底是先有的大青石還是先有的老榆樹……
“爺爺——爺爺——”
又有呼喚傳來,好像很遙遠(yuǎn),又好像很親近。老人慢慢地轉(zhuǎn)身,就有晚風(fēng)已微帶了一絲涼意輕輕接觸他遲鈍的感覺。
老人抬頭望去,夕陽用它最后一縷光輝慈祥地輕柔地?fù)崦錆M了霜雪的頭。老人覺得那是娘的一只手,正牽了他緩緩地安詳?shù)刈咧丶业穆贰?/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