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人成群的地方,叫竹灣,是一抹狹長的灣子。谷深,坡高,風(fēng)大,少有陽光。灣子的香杉林里夾雜有一片楠竹,一壑細瘦的山溪從灣子的竹林深處流出,溪的身旁,是曲曲折折的稻田。每至稻谷泛黃秋風(fēng)高懸之時,稻草人接二連三地降世。
稻草人是母親在夜里借著煤油燈用泛著稻香的谷草編制成的,有臉有眼,有手有腳,身上穿著村里人廢棄的爛衣、爛褲、爛帽兒,尺寸明顯不協(xié)調(diào),還有許多破洞,樣子像極了戲臺上的木偶,怪可笑的。但對于山麻雀來說,戴綠帽子的稻草人才是最具有震懾力的。要是金黃的稻田中央站著一頂顏色特別打眼的帽兒,山麻雀自然是怕著它的。小時候,打死我也不敢瘋玩到竹灣里去的,夜幕降臨后,心自然莫名地害怕這一抹狹長的灣子。
像約好了似的,一夜間,竹灣里到處都站著稻草人,這些孿生的兄弟姐妹,個頭有的高,有的矮,有的肥,有的瘦。不同的母親,編出不同的稻草人。那陣子,母親特別喜歡挑我的衣褲給稻草人穿,不是我的衣褲好看,是因為我幼小時就有疾在身,愛淌口水和鼻涕,干凈不起來,衣服實在是臟黑得嚇人,只適合稻草人穿。在我看來,那明明還是新衣服,是父親帶我到城里看病時從農(nóng)貿(mào)市場的攤子里買來的,另外還買了一頂帽子,橄欖綠的,有五角星,我實在是喜歡。央求母親留下,母親卻是像沒聽見似的。
穿了衣服,稻草人才像稻草人,才有足夠的威力震懾那些喜好盜竊谷米的山麻雀。竹灣里的山麻雀尤其多,黑壓壓的,在灣子深谷兩側(cè)的楠竹葉里,或者是躲在杉葉間,見了人走到田埂里,方才一骨碌地飛離了稻田,扭過身,憤怒地偷看埂子上正對著它們破口大罵的莊稼人。事實上,沒有稻草人,就沒有這一灣子的谷子。一字不識的母親是曉得這個道理的。母親想到啥,就立即動手干啥,一輩子都是那樣的風(fēng)風(fēng)火火,常常聽村里的人這么說。竹灣里風(fēng)大,只須揀一溜破塑料布系在稻草人的手里,一起風(fēng),塑料布自然會飄搖起來的,那樣子像極了一個真人在趕山麻雀。母親似乎比別人要在行許多,她做的是一竿小旗,旗幟插在稻草人的手心,用草繩嚴嚴實實地綁著,遠遠地望去,看到的那一個影子,像母親自己。
一日夜里,老屋隔壁的“肥妹”老奶從竹灣里來,走進屋便鐵青了臉,渾身顫抖,昏了過去。村里的巫師說,一定是丟了魂了。左鄰右舍的人都忙慌了陣腳,不知所措。只有父親不慌不忙,一盆冷水潑醒了她。父親問她犯了啥,她說,她在竹灣里正面碰著了我那早死的“侉子”堂公。當(dāng)真么?父親半信半疑地說。我也是打小就膽小怕鬼的,雖然那是莫須有的迷信的玩意,可是那一夜,我是緊緊地偎在母親的懷里才進入到夢里去的。次日一早,父親去竹灣里探了個究竟,回來后說,那是一個稻草人,是老屋對面的“榮和”老太編的。“侉子”堂公是“榮和”老太的侄兒,據(jù)說打小常年有病,死得早。
細細地屈指一算,整整15年沒有去竹灣了。這15年我變了,從一個懵懂膽弱的山里娃變成了一個膽敢在城市里摸爬滾打的游子,從冠弱少年變成長滿了一臉濃胡的丈夫,儼然是城里的一個漢子了。這一切的變化是我未曾想到的,卻又是自己一步一個腳印地走過來的。
這已經(jīng)是我工作后的第5個年頭了。這一年的清明,我去給父親母親掃墓,父親的墓地就在竹灣頭的山梁里,從那再翻一個山背,就是母親的墳地。我走過竹灣的時候,看見不遠的田砍上躺著一個稻草人,枯朽的手里還捏著一竿旗,身上的衣妝早已化作了碎布條,頭上的橄欖帽也泛起了白。我情不自禁地走過去摸了摸那一身溫暖的服裝,頃刻間,思緒如潮,洶涌澎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