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到用時方恨少,直到我遇上了一件火上房的急事,才想起了多年沒有音訊的一位朋友。準(zhǔn)確地說,他是一個曾和我多年同窗的老同學(xué),只是歲月的塵埃把他埋得厚厚的,以至于我的記憶鞭長莫及。問了好幾個是他的也是我的身居高樓的同學(xué),都漠然搖頭,一無所知。我的朋友成了太空里的小行星,遙不可及,讓我只知其名,不知其詳。
好在我還清楚地記得他出生的村子的名字。于是,我告別自家的高樓大廈,沿著那條熟悉而又陌生的蛇形小道,來到一個依山傍水的村落。緊挨著這個村落的北面,是一大片由泉水匯成的水面。波光鱗鱗,幾只水鳥在淡淡地飛?匆娝B,我就想起人類,就想起村落,我甚至疑心,人就是由水鳥演變而來的,而村落就是鳥巢。有的地方罵人時,不是張口就是“你這鳥人”嗎?真是絕極了,一罵就直奔老祖宗而去,連根兒挖,一鍬到位。我倒覺得,鳥與人類的淵源,要久于人類的文字記憶。祖先為記事而結(jié)的繩扣里,哪里有半點兒鳥的影子?
記得多年前我來朋友家時,提起他們村子,他滔滔不絕,如數(shù)家珍。他告訴我,他們的村子依山傍水的理由:依山,并不是為了欣賞山的俊秀挺拔。飯還吃不上呢,哪有閑工夫看山呢?山水一家親,有山,就可能有泉,有水。依山是為了傍水。人,沒山可以活命,而缺水是要死人的?上В恢肋@個村里最早的人是從哪里遷來的,也不知道這個村子是什么時候就有了的。
我仿佛看見,在望不到頭兒的崎嶇小道上,水在前面跑,人在后面追。追誰隨誰,人追水,人也就有了水性。有水,山也顯得長高了許多,直到有一天,偏要和水一分秋色。終于老天爺倡導(dǎo)“脫胎責(zé)任制”,給了他們明確的分工:男人,脫胎于山,山就負(fù)責(zé)把自己的憨厚和剛性完整地塞到男人的懷里;女人,脫胎于水,水就負(fù)責(zé)把自己的秀麗和柔性送到女人的心里。至于男人身上的柔性和女人身上的剛性,也就是那種剛?cè)嵯酀奈兜,那是夜深人靜,山水親密合作時所釋放出來的陣陣馨香。
男女老少,我打聽了好幾個人。有人說,我的朋友很多年以前就搬走了,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有人說,從沒聽說村里還有過這么一個人。我茫然四顧時,終于見到一個放羊的老人。那一刻,我神情恍惚起來:感覺老人不是在放羊,而是羊在放老人,在無聲地約束著老人的一舉一動。他告訴我,村里是有過這么一個人,現(xiàn)今他住在城里那個有名的高樓大廈里。老人的聲音很響亮,眼神突然間像水一樣清澈。
我知道,以我朋友的性情,一旦能喝上自來水,能引水爬樓,他就不會再過那種依山傍水的日子。棄山水而去,是他的必然選擇。因為骨子里,他根本就不是一個安于現(xiàn)狀的人。
終于見到了那幢高樓,它外觀灰黑,直插云天,尊貴得令我不敢接近。我朝那個熟悉的身影走去,那時,他站在一個正在裝修的居室里,扯著嗓子和一個民工模樣的人吵嚷。一個呲牙瞪眼,一個默不作聲。一個雙手插腰,一個兩手下垂。每一聲怒吼,都是汽油桶在炸響。一跟他打照面,才聊幾句,我就透心涼了。這根本不是我要找的朋友,只是和他同名同姓而已。看派頭,是個大款。原來,這是他新買的大平米房,對裝修的不滿意,在和裝修的鬧。因為這點雞毛蒜皮的事就鬧得不可開交,我詫異,但又在意料之中。
因為,居室深處,是大與小,寬與窄在敵視,在較勁。結(jié)果,凱旋而歸的多半是小,是窄,這真是古時“以少勝多”戰(zhàn)例的現(xiàn)代版。樓房里的一個個居室,像一個個鳥巢。住樓之人,多半是無翅之鳥。因為缺少運動,胸部肌肉不再發(fā)達(dá),心胸也跟著窄了下來。
不過,人終歸是人,比鳥強多了。鳥不是唱歌就是沉默,不是沉默就是唱歌,表情單調(diào)。人卻不是這樣。遷居了,小房變大房了,走路就橫著了;裝修時,稍不如意,就暴跳如雷了。在寬大的居室里,三天兩頭,因為和左鄰右舍發(fā)生芝麻粒樣的小事就轉(zhuǎn)不過身來,憋得活來死去,咬牙切齒,非要一比高低。哪只鳥有如此豐富的表情?寬敞的安身之所,成了狹窄的束身束心之地。居之悲,莫大于心死。
再次從樓區(qū)里居住的一位貌似偵探的人那里找到了我朋友的蛛絲馬跡,再次開始了我的鄉(xiāng)下之行。置身曠野,心里突然敞亮起來。這廣納百川的大地,這縱橫舒展的天空都在撐大著我的心。我真眼熱于田間地頭樹上的鳥巢,而我最眼熱的莫過于那些同時托舉著幾個鳥巢的看上去并不粗壯的楊樹。幾世同堂,多子多孫,真是一棵無比幸福又大慈大悲的樹。這樣的樹,累身累心,但也美身美心。累中之美,方美得持久,美得酣暢淋漓。鳥巢是小的,楊樹是矮的,但它們卻以天大的心胸,詮釋了頂天立地的內(nèi)涵。
終于來到了又一個依山傍水的地方。這個山清水秀之地,籠罩在燦爛輕柔的陽光里。大概孔圣人,陶淵明,范仲淹,梁實秋都曾在這里駐足過吧。在一個半山腰處的樹林里,有一所孤零零的房子。房前,有一大片菜園。房子西側(cè),昂首挺立著一個自來水龍頭。很顯然,這是水在跟著人走。我想,這該就是我朋友的新居了。
原來,他改名字了,成了一名畫家。
盡管多年不見,但他舊貌依然。想想也是,真正深刻的變化,是刻骨銘心的,不可能一目了然。
我對他說:你還那樣,跟在村里時差不多。
他笑了笑:我差得多的時候,你沒見過。
我眼熱得直冒火:你多自由,閑云野鶴。
他說:我是活得自由。其實,自由不自由,在于環(huán)境,但關(guān)鍵在人、在心。
忽然,他問我:假如叫你遷居,你打算往哪兒遷?
我回答:我要由低向高遷,由西向東遷,向著太陽遷,向著太陽升起的地方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