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為自己不滿意老家,就像不滿意自己。
我的孤僻很可能與老家的偏僻有關(guān)。小村層層裹藏在大山之中,房子就地取材,木架石墻草苫頂,百多戶人家散漫隨意地生長在小灤河邊。不論冬夏,每天早晚總有炊煙升起在村子上空,古老而古樸,一年又一年。一直到離家多少年以后,我一直嗅得到老家的炊煙味——淡淡的谷香,勝過世上所有的酒。
出行極不方便。到鎮(zhèn)上十八里,到縣城二百多,抬腿動腳就要上梁爬坡。許多長輩一輩子沒去過縣城、沒出過大山,一輩子長在那一畝三分地上,就像那片瘠薄土地上的莊稼或是草,在艱難困苦中生生不息。我的不喜歡過分競爭,我的不怎么關(guān)注外部世界,我的不太愿意流動遠(yuǎn)游,我想都是老家遺傳給我的。這讓我和記憶中的老家一樣,一直游離于那個喧鬧紛繁的世界之外,我常?匆娮约旱撵`魂在分隔老家與外界的大青山彷徨游蕩。和老家不同的是,在老家眼里,我已是個離家出走的人,而在老家之外,我則一直是個外來人,而老家則一直且永遠(yuǎn)會在世界的喧囂之外固守和安然。
在老家的時候,我常?释麙昝撃切┦`我的大山。而在大山之外,我又常常想念那些山。遮擋視線和腳步的同時,大山又給我遮風(fēng)擋雨,給我溫暖和依靠,給我平靜和安寧。說到家的時候,首先浮現(xiàn)出的是我的棲身之所,而輕輕撫去這層薄膜,老家一直像老家歷經(jīng)百年風(fēng)雨而不倒的老房一樣棲息在我的意識深處,并于半睡半醒間經(jīng)常呼喚我回去。大山中的我,就象母親身體里的胎兒,不會不安,不會害怕,看不到貪婪,也學(xué)不到丑陋和陰謀。但是現(xiàn)在我已在大山之外,就象嬰兒離開了母體,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再走回去——即使真的可以走回去,我還真的能夠和大山融為一體么?
老家很窮,地里長些莊稼,山上長些野菜野果什么的,養(yǎng)人但不值錢,所以記憶里的老家總是像老家的山水一樣質(zhì)樸荒遠(yuǎn)。特別能代表老家貧困狀態(tài)是冬天里,泥墻裸露的茅草屋一直忍受著北風(fēng)的欺凌,而男人女人們臃腫灰暗破舊的棉衣一直占據(jù)著我有關(guān)老家冬天的記憶。唯一鮮艷的是那些少女們,她們像野花一樣是冬天里少有的明媚和生動,如果沒有她們,老家的冬天單調(diào)得幾乎毫無色彩可言。
房子、土地和耕牛是老家心目中最重要的財富。不管多窮,有房子住有地種,總能讓人溫飽或延續(xù)守護(hù)住溫飽的希望,哪怕房再破地再瘠薄。而耕牛對于靠種地吃飯的老家來說,其重要性是無須贅言的,有房有地如果沒有牛,就象房子缺了一根梁,在老家就不算標(biāo)準(zhǔn)的好日子。
貧窮老家走出的,是一個貧窮的我。老家人安于貧困的性格,使我至今對富貴沒有過高的奢望,更沒有過分追求。我想在我記憶之外,老家多半也在一天天富足起來,甚至有些人已攢下了一筆相對來說數(shù)目可觀的積蓄,但我知道,我的老家大概不會有大富大貴的一天。老家的天空很窄,老家的土地很薄,長莊稼長草長樹,就是不出長金銀財寶。而我至多就是老家的一棵谷,結(jié)出金黃金黃或雪白雪白的米,卻永遠(yuǎn)結(jié)不出金黃的金子和雪白的銀子。
老家很糙。路上的石頭像春天的韭菜,去了一茬又一茬,像路上行人一樣永遠(yuǎn)不會消失,大大小小成為路的一部分,還有大大小小的坑包包。走不慣的,一步拌你幾個跟頭,走慣了不會再摔跤,但費(fèi)鞋,能耐那種老山路的,永遠(yuǎn)是老娘親親手納就的千層底。
我走過三十年的老山路,即使已經(jīng)有十多年不走了,即使再有三十年不走,我想再回到老山路,我依然可以行走自如不會摔跤,就像魚兒離水多久都不會忘記游水一樣。就是走在馬路上,我仍然時常不習(xí)慣那種平坦,透過堅硬而有異味的瀝青,我經(jīng)常能看到那些久違的石頭。過去石頭常讓我生厭,但現(xiàn)在卻分外親切,它們讓我嗅到老家的味道,甚至有時我常常沖動地想從瀝青之下摸出一塊石頭,就象小時從小灤河中摸出一條魚。把石頭在手中左團(tuán)右揉,然后遠(yuǎn)遠(yuǎn)地拋出去。于是那塊石頭就成了一個離我最近的目標(biāo),吸引著我向它奔跑而去,就象小時候一樣。
老家的生活很糙。吃的是高粱米棒子面,就的是土豆蘿卜大白菜,大柴大灶大鍋燒煮,還有咸菜辣椒,還有拉嗓子的老燒酒。穿的是粗針大線的粗布襖,冬天外面常要加上光板的羊皮褲羊皮襖,再帶上狗皮帽。襪子總是打著補(bǔ)丁,新襪子也要先加個底兒,結(jié)實(shí)又保暖,而夏天男人都是光著腳的,否則就是浪費(fèi)了。地多在山坡,壟大背兒寬石頭多,曲里拐彎一疙瘩一塊的,無法精耕細(xì)作,耕作起來卻又需要極高的技巧,同時還要能很好地使喚那些牛們馬們。
老家的牛們馬們遠(yuǎn)不是馬戲團(tuán)中那些動物樣乖巧聽話,更不像動物園中同類們自在悠閑,它們和老家的人一樣,活下去的必要條件是付出極大的力氣和耐力,在某些時刻它們比人更辛勞,所以它們沒時間委婉更不會撒嬌,脾氣也象主人一樣直爽粗糙。老家也把牛馬視作家庭一員,象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對它們不客氣,而它們也很習(xí)慣和適應(yīng),老家人打著罵著它們也會服服帖帖地任勞任怨,外人去了笑著求著它們也不領(lǐng)情,綿的會偷懶罷工,暴的還會一個蹶子踢你八丈開外。
老家的人自然更糙,男人會打老婆,女人會罵漢子,而且不分家里外頭。誰如果想模仿紳士淑女狀,那肯定會笑掉別人大牙的。日子辛苦,但老家人很少愁眉苦臉。累了一天,吃過飯甚至端著碗大家就會跑出來,村頭大榆樹下或是村后碾房邊扎一大堆或是幾大堆,漢子們侃大山吹大牛,女人們拉閑話扯簸萁,還要連說帶罵。時常就逗惱了,當(dāng)場罵起來打起來,大家先看熱鬧后拉架,很是自娛自樂。看看天晚了散去,第二晚重新又扎成一大堆或幾大堆,樂此不疲地重復(fù)著前一晚的話題或是場面。在老家時,我很少扎到人群里,但那情景至今都鮮活生動歷歷在目,煩惱之時,常有爽朗粗俗的笑聲從老家傳來,抬頭看看,原來天氣這么好。
總覺老家的山水很平常,但是不論到了什么地方,無論那地方多么著名多么迷人,總感覺不如老家親切自然,而且我以為老家如果上了鏡頭,真的不會比任何的地方差。原以為從不會想念老家,但在老家之外,在柏油路和水泥森林之間,我總是無比懷念老家那自由自然而清新的風(fēng),還有空氣和陽光,還有那輪毫無污染的月。偶爾見到老家來人,總?cè)滩蛔∫蚵犚幌聫埬棠痰纳碜庸鞘遣皇沁那么硬朗,李家大叔還耍不耍酒瘋,村里日子是不是比以前好了許多,有幾個孩子考上了大學(xué)……見不到老家的人,夢里我會找到我家那頭老黃牛,問問它是不是還是那么辛苦能干,黎明還常常會被從老家傳來的清脆雞鳴喚醒,那時侯我總有些分不清現(xiàn)在和過去,分不清自己到底在老家還是老家之外……
一直以來,我似乎一直在疏離老家,從空間和時間上。但老家似乎又從未讓我離開半步。到現(xiàn)在為止,我分不清是心一直留在了老家還是老家一直跟在我心里,我也依然無法確定自己到底喜歡不喜歡老家。但有一點(diǎn)是完全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不管走離老家多久多遠(yuǎn),不管喜歡不喜歡,我都永遠(yuǎn)無法忘記老家,就像喜歡不喜歡,我都永遠(yuǎn)無法不做自己一樣。老家從來也永遠(yuǎn)不會給我榮華富貴,也沒有給我過人的才干和靈氣,老家給我的,也許只有一捧泥土、一捧水。
就是捏塑我成人的那捧泥土、那捧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