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二月,長安,關(guān)水吹寒。
驢影,側(cè)帽,少年青衫。
桂花稀落,通眉染雪里。“渭城斯何大,是處有人家”——枯枝似爪,敗葉如灰,干裂的唇間發(fā)出一聲尖利的清嘯。淡煙,浮云,圓口青青的混沌里,李賀又上路了。他已經(jīng)記不清這是第幾次了,這幾年他書劍飄零,獨(dú)身一人往返于幽燕與長安之間,拜謁公卿;纳,古水,野寺,孤燈,走走停停,困頓之間,高興之余不禁寫下來投入錦囊里。有一次在韓公家里的集會上,他的一句“黑云壓城城欲摧”博得了眾人的激賞,他親眼看見那位白發(fā)蕭蕭,文起八代之衰的退之先生走到燈前,愛撫的摸了摸他的頭,說了一句,此子獨(dú)異也。他頓時就流下了熱淚。那晚,李賀想起了自己的母親。白發(fā)紅顏,稚子候門的一刻是多么令人向往!詩人悲從中來,口中,婆娑的清淚化作嗚咽的字句:
入鄉(xiāng)試萬里,
無印自堪悲。
卿卿忍相問,
鏡中雙淚姿。
長安古道上,從此又多了一位游魂野鬼。
二.我總希望在堆堆的古籍里尋找一些失落的名字。一個秋葉落花的季節(jié),躺在床上,冷雨澆窗,寒氣四溢,李賀幽咽的靈魂似越過千年,踏雨而來。依舊是,白衣破帽,神情委頓。
我自負(fù)還是有點(diǎn)文化的人,唐朝的詩人也見過不少。他們或雄豪任俠,摹寫邊塞壯闊;或淡然處退,曠居田園幽靜;蛎罱怙L(fēng)流,寄身花街柳巷;或諧詭百出,逞志廟堂之上。然而,凡此種種,純是一派姿態(tài),唐人天性中的樂觀總是包掩不住,掙脫不開,像人格底座的一抹亮色,終會以井噴的形式噴涌上來。李商隱夠神秘了吧!可是他的一首《夜雨寄北》卻讓他泄了底,那種溫馨的閨房之樂讓即使是雨天灰色的巴山也顯得春光融融?墒,在李賀這里,色調(diào)變了!就像一脈雄壯華麗的交響樂臨到末了卻來了一個嗚咽的回轉(zhuǎn)!對!嗚咽!李賀的一生都在哭泣!他的眼睛里是變形的世界!他的胸里是破碎的情感。中國文學(xué)史上具有悲劇色彩的人很多,但是如李賀這樣用一生來哭泣的卻不多見——陰光慘慘的酸風(fēng)里,一個白衣書生騎著驢行走在鋒利如刀的荒溝古水間,在他的身后——大唐王朝的風(fēng)華早已不在,一點(diǎn)點(diǎn)松花燃盡前,鬼燈如漆。也許很多人會反駁我說,人生不都是一種符號嗎?誠然,文化需要符號,人生也需要頓點(diǎn),否則,白來世間走一遭卻連點(diǎn)覺悟都沒有,豈不傻的可憐。李白愛酒,溫飛卿惜花,他們都是深具慧性的人,懂得把人生況味濃縮成一塊自足的人格天地。然而,李賀卻不然!
三.是的。李賀是很少笑的。我曾天真的認(rèn)為像這樣一位貴公子式的人物身邊是不能缺少醇酒美婦的,于是細(xì)細(xì)翻閱查找,結(jié)果卻令我大失所望!李賀身為唐氏宗親,早年也在帝都長安生活過,齊梁柔美纖細(xì)的余韻應(yīng)該在他小而瘦弱的骨里浸潤過,這在他早年的詩歌里也有體現(xiàn)“一編香絲云撒地,玉釵落處無聲膩”,流麗,粉膩,深得齊梁宮體詩的精髓,法國詩人蘭波對聲音和色彩的界限,在李賀看來是可以隨腳出入的。但是,他似乎仍不甘心,在一次偶然的西陵之行中,他不止一次的揮手輕嘯,試圖與包裹在冷雨香泥的那個陰郁的麗人對話。在這綠草如茵,青松如蓋的地方啊,風(fēng)是你的衣裳,水作你的玉佩。寂寞的我駕著油壁車在夕陽旁等候,我聽見幽蘭露下你低聲的哭泣,出來吧,我的朋友!,你壓抑千年的心需要我雙臂的撫慰。出來吧!聽,火已化作翠燭,風(fēng)在拂動雨腳,就我們兩個人,聽我說說話好嗎?孤獨(dú)的李賀哭了!他不知道,這一哭,就是天荒地老,這一哭,直哭的天亦有情!黃塵清水三山下,他的世界全部沉淪,遙遠(yuǎn)如瀉的海面上,拼接起枯枝敗葉般的幾點(diǎn)浮煙,剩下的,只有一種尖銳的白眼,張羅起一片片凄艷的畫面。在這些畫面里,香蘭在冷笑,玉脂在哭泣;泉水可以滴沙,眼淚化作了鉛水,一切像是客觀自足的,卻乎隱隱其后是一闕絕望的呼號,重金屬的敲擊,奪人心魄!
四.李賀是晚唐人,作為李唐皇室的族裔,他的悲劇性的感悟要比同時期的李商隱多了一個更為寥廓的層面。然而,李賀卻拒絕這樣做!,他的詩歌更多的表現(xiàn)出一種心象世界的直捷外化。李賀的詩歌如畫,或線條逼真細(xì)膩,或設(shè)色濃麗諧洽,我都是很喜歡的。他的很多畫面已經(jīng)大大超出中國傳統(tǒng)“秀美”的美學(xué)范疇,以丑陋夸張?zhí)孤镀涿。歐洲現(xiàn)代派所謂“語境的陌生化”的命題在他的詩歌里得到很好的解決,F(xiàn)代人被水泥森林重重包裹下的困惑,焦慮,壓抑,變形他心領(lǐng)神會,而且信手拈來,在他的一首詩里,他自比“一編青簡上著粉的花蟲”,對應(yīng)著桐風(fēng),衰燈,冷雨,秋墳,李賀真是詭譎到了極點(diǎn),一連串情緒的拼接,一股腦片段的組對,在尺幅之間雕刻成一派骨冷血硬的書客秋意。
翻動書簡,我看到的是一具在世俗杯底浮沉的靈魂無奈的呼號,披了披衣,看著這些散斷不成篇章的字句,不由的心腸悲涼:
我當(dāng)二十不得意,
一心愁謝如枯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