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睡榻
小時候在圖冊上看古時文人側臥涼榻消暑,心向往之。紗帽歪歪的扣在額上,敞著肚皮,手里自然是少不了一柄玉如意把玩反復,侍女垂立側旁輕搖小扇,懶是懶的很,但是意態(tài)瀟灑至極。年老者睡相則大有可觀,只見口邊張闔之際,鼻息流轉,帽帶與胡須齊飛揚,眼窩渾濁處睡袋深搭,一片焦黃,好像卷葉蟲的身體在蠕動。半晌再看,惟其口角有一透明液體汩汩而出,不擇地而流,像蝸牛在墻上爬過的痕跡。待其醒,轉而漱口后,還會有清甜的西瓜隨盤奉上,書生文雅,瓜片只供解渴,以利刃切的極薄,拿在手上摩挲片刻,才徐徐送入嘴里。這樣解渴,斯文倒是斯文,“君子遠庖廚”是古訓,本不足怪,可是要我去看看窗外大街上送瓜的果農的扮裝,便會覺得是拿窮人開心。“紅蒼蠅,綠蒼蠅,豌豆芽上一點尖,圍著扁擔轉圈圈”,這是每個小孩子都會唱的兒歌。我記得一件小事,上中學那時要經過一傾斜的土坡,坡甚陡,推車而上尤難,我親眼見過一個人挑著扁擔,兩頭各系著籮筐,白白的棉布里露出圓潤的綠西瓜,破舊的草帽下臉色醬黃如同醉蟹,脖頸處有一條毛巾,汗?jié)n浸黑已同烏油狀,我讓他放下擔來賣我一個,沙、粘、膩,含在喉嚨里,還有一種古怪的透心涼,問了才知道是泡過井水,至此以后我再也未有吃過如此足味的西瓜。
睡榻上的風趣,以消夜為妙。“輕羅小扇撲流螢”是寂寞長夜中的歡欣,不去說它。紅袖添香的故事被奉為文人的至樂,所謂臨側把盞,飛觴醉月,醇酒,書樂,美人,還有涼涼的月意助爾興味,想來,人生的完滿也不過如此。東坡先生酒醉后捧著肚子滿世界的覓知音,此公憨的有趣,想是深通枕邊之樂,不必深究。但是要論到榻上的情思,則須擇“窗”。畫工構圖必深究位置的經營,房子何處開窗自有講究。常見請客的去店里包間,對著侍應生支應“要臨街靠窗的”,有人喜清凈,要臨海;有人愛聽音樂,要靠吧臺;有人生性豪爽,要置身大廳之間體味市井之樂,嗜好不同,可見不是小事。開窗即是開“心眼”,心眼通向哪里就可見出此人的趣味。待到鮮花滿地,綠草織茵時,在房里,滿眼都是濃濃的綠,厚薄有致,被朱紅的框子框住,釘在睡榻前,望之頓生涼意,若有玉簟在旁,古之浮白云云便不消說,南宋的朱熹,夢見蜻蜓停在頭上,醒來大喜,自謂格物有功,開了天眼,他的小筑開在湖邊,天光云影徘徊其間,想想應該不是說慌。
其實,窗不過是窗,總不過是人。楊萬里心思活潑,故有“日長睡起無情思”之說,打滾的豬整日在亂泥潭里哼哼尋食,它自然不會關注睡榻的質量,幕天席地,隨遇而安是大境界,至于窗外的風景,管它娘的!
二、街頭
我的家在西安郊區(qū),穿過一片林蔭道,就是街頭,常有年輕的暴走族戴耳環(huán)鋼盔游弋其中,有一少女嘴涂成藍莓狀,在夜晚大眼睛忽閃如吊墜,我最喜歡她的裝束。銀環(huán)扣在細白的手腕上,光著腳踏在滑板上,扭動小蠻腰,像一陣風從我身前飄飛而過。這是我每天散步必看的景致,街頭雖小,但有個性,有個性就可愛。
街頭的夏夜,常有緋紅的梔子花香不經意的從街角巷尾蕩漾而來。天是淡白色的框子,中間一搭黑,一搭藍,邊角旋著些細碎的金花,好像烏賊的墨斗從空中翻了下來,濺了滿地。天一黑,小販的影子從路燈下冒出了,全是焦黃色,煙烤過的臉上閃著希冀,竹框里的水果香氣浮動,有的還透過篾口溢出,散落的蘋果裝不下,滾出一尺遠,不知被哪里的野貓從草叢里叼了去。打眼望去,曲折的柏油路像是被太陽烤化的金箔,通通的冒著刺眼的熱氣,踩上去粘粘的,白亮鑒人:踩著高跟鞋高傲的長腿女人,肉色的褲襪連著身體,這時,偏有肥膩的胖子,拽著發(fā)黃的毛巾從小吃店的堂口走出,披擦擦的潑出一桶隔夜的泔水,渣滓順著路旁的臺階小股流下,一滴滴打在下水道的邊緣上,蒼蠅隨即鼓浪而上,女人皺眉叫罵,我卻不以為然,人的身體本來就是藏污之地,要不然也就不用洗刷耗費肥皂。臟是臟一點,我卻喜歡,我深信市井世俗的味道就在角落里,臟而不失本色,有何不可。
一盞盞紙燈點起來,夜市就要上來了,火照亮了對面小吃店的白墻,上面污漬油點斑斑有如群蟻橫集,也難怪,外墻往往連著廚房,別看外面吆五喝六熱鬧非凡,里面煙火交鋒,昏天黑地亦如戰(zhàn)場,我見過一位大師傅,白色的寬邊帽子往下一搭,帖住半張臉,邊角處暈濕黑黃可以走墨,眉毛,鬢毛,眼睛混成一團混沌白氣,上面飄蕩著爆蔥味,沸油香,肉被烤焦的糊味,氤氳浩蕩又如天風海雨,只見他一只手捂著胸口劇烈咳嗽,不停得捶打其脊背,汗,鼻涕,被洋蔥激出的淚扭結在臉上,五色雜陳,真像戲班里的小丑的哭相,又像在笑,涕泗橫流我算是見到了。
烤肉架不大,三尺來方,兩只鐵腳支在地上,中間開有一條長長的橫槽填著通紅的炭,令其不停翻動添加乃至不滅,另有三兩橢圓狀小槽擺放調料,有孜然,有鹽,還有辣子面。烤肉是細活,須熟練的人方可駕馭。我見過一家三口,母女倆在旁邊做準備,嫩嫩的肉,鮮明如火,兩面剖開慢慢串在鐵簽上,時過事移,現在都改成竹制的了,說是有益健康又環(huán)保,但我還是懷念原來鐵簽被火烤后的味道,濃濃的,孜然從肉里跳出來,卡在喉嚨里,不忍咽下去。夜市不長,一排排紅燈逶迤在夜空里,像條燒紅的烙鐵,一路燒下去,不到街的盡頭就煞了尾。
夜市散后,人影闌珊,一片寂然,唯有空蕩蕩的馬路盛住過往的時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