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溫如水。
那尊棱角分明的石頭映入眼簾的一剎那,我微微一顫。與上次謀面,時隔這么久,沒有些微的倦意,昂揚在那座小亭,閱奔忙的匆匆腳步,聽豫劇秦腔漢劇。風(fēng)過處,有了桂花的芬芳。哦!秋已至,這里仍沉靜于夏的熱烈。我?guī)е赜喂实氐尿\,很快融入其中,再次領(lǐng)略一腳踏三省的豪邁。
三省石位于秦豫鄂三省交匯的白浪街,這塊兒長尺許厚5寸的三棱形青石,置于街心,三個棱指向秦豫鄂三個省域,界定著三省的疆界,故有“三省石”之稱謂。這個不足千米的小街,融湖北、陜西、河南三省之貿(mào)易,貨源充足,品種齊全。方圓居戶七十余家,男耕女商,擺攤設(shè)點。每日逢集,十分繁華。這里環(huán)境幽靜,景色宜人。西南傍山,東北環(huán)水,山水之間良田千頃,賽如江南。從此處東渡丹江,便是河南省淅川重鎮(zhèn)荊紫關(guān);逆流而上,直通陜西省丹鳳縣城;順水而下,就到了湖北省鄖縣丹江口水庫。周太公墓、梳妝臺述說著遠去的繁華,這里也曾是通衢要沖,流經(jīng)千年的河水見證著曾經(jīng)的滄桑,讓人回到久遠記憶的深處。
上次在這方石頭前逗留距今已逾二十載,那回踏訪時內(nèi)心是記憶著童年的驚恐。家住漫山茂密著松柏樺櫟的秦嶺東南大山深處,樹木的富有總能招來荊紫關(guān)人的眼球。土屋后檐堆積的檁木椽梁常常會不翼而飛。民兵在松樹埡、寺莊子設(shè)點擋檁子總能在三更半夜擋下滿口河南腔調(diào)的扛檁人肩頭的檁梁。天曉得是偷的是買的。生產(chǎn)隊里的耕牛年老犁不動地了,大多經(jīng)牛販子驅(qū)趕到荊紫關(guān)的回民牛市里。宰殺前的老淚縱橫哞哞哀嚎常讓人心境晦暗。稍后,聽父輩們說對門的啞女婆家找到河南寺灣去了,每天能吃上一頓白面饃呢!時隔不久,聽表嬸說洼腦兒的三棒子媳婦跟河南的王窯匠一塊兒跑了。又聽說鐵錘家的二丫頭被拐到荊紫關(guān)去了。誰曉得是自己跑去享福還真是被人販子拐賣了。從此心里就憎恨起了河南人。心理感覺矛盾的是,羨慕起了隔壁的廣子爹認了個荊紫關(guān)橋頭住的干兒子后,廣子常能吃上干哥從荊紫關(guān)擔(dān)挑上來的紅薯干麥麩子。廣子背著爹娘拿出幾片紅薯干分發(fā)給伙伴們,從此當(dāng)上了孩子王,比他大的伙伴們都敬畏他呢!還有,廣子干哥是荊紫關(guān)劇團的武生,沒聽見唱,插滿小旗兒的武將戲裝一穿上身兒,馬鞭一揚,那個威風(fēng)啊!最讓伙伴們振興的是戲班子來鄰村演戲,廣子能沾干哥的起頭兒跑到后臺看戲,即使在臺下看戲也是站在第一排的!讓人羨煞。
湖北距故鄉(xiāng)很近,翻過對門的山梁就是湖北界內(nèi)了。隨大人們在梁那邊賣山藥黑木耳漆樹籽翻山時的驚險至今回想起來仍心有余悸。那次從湖北花家河賣桐籽返回走在雜草叢生的半山腰,總覺身后有響動,手電筒一照,一個直楞著雙耳拖著尾巴的灰黃色如狗樣長短的東西正綠著兩只眼珠子瞪著我們,尾隨我們身后走了一二里,表哥走在眾伙伴的身后護衛(wèi)著?斓郊议T的時候,表哥才向大伙說剛才看到的東西是只大灰狼。要不是表哥倚仗手中匾擔(dān)的威攝灰狼早向我們下口了。哥兒幾個沉浸在賣桐籽所得的八毛錢在包兒的喜悅之中,哪顧得管豺狼虎豹潛伏身邊的危險。
都說“天上九頭鳥,地下湖北佬”,從來也沒見湖北商人收東西賣貨物短斤少兩缺邊少棱兒,在我看來他們和我一樣皮膚一般身材,只是說話的腔調(diào)不同罷了。我就是在那次驚嚇之后再沒去過那個叫花家河而沒見有河的地方,我時常在心里揣摩,只有幾間墻皮脫落的土屋,兩山夾出的溝谷狹于我門前的那片開闊地,那樣仄個村級代銷店咋就能招徠翻山越嶺成群結(jié)隊擔(dān)挑背馱肩扛的山里人來這兒賣貨買貨……
漸漸長大后,我去了漢江河,登了黃鶴樓,朝拜武當(dāng)山,踏訪了古隆中。我被山吸引被水牽掛?倱]不去心底那一抹對漢江河水的深深眷戀……
終于有一天明白了我對漢江河的渴望為啥那樣的強烈,母親就出生在至今我沒去過母親也沒再回過的天河口小鎮(zhèn),我的血液里一定流淌著漢江的浩淼與無垠。
三省石是因了她的三個棱角對著三個方向使三省界線分明。這充當(dāng)界牌作用的石頭是行政區(qū)劃的需要。這里的居民屋連屋墻搭墻,興許東邊的李家山墻與隔壁周家共有而他們相處和諧貿(mào)易互利。他們不會因省份不同口音差異宗教異樣歧視霸道。漢劇的音符里還起伏著秦腔的影子呢。
中原大地,人杰地靈。從小常隨叔伯們翻山越嶺去鄰村看河南的地方戲,《趙氏孤兒》、《打鄧州》、《三叉口》、《諸葛亮吊孝》、《智取姜維》在幼小的心靈印記著對英雄的崇拜。曲劇、豫劇、越調(diào)讓我癡迷讓我牽腸,總也找不到一折李闖王的戲文。才聽長輩講闖王李自成曾三洗河南,殺人無數(shù)。我游覽過距縣城二十余里的闖王寨,山上有當(dāng)年闖王屯兵的遺跡。堆積的滾木擂石早已腐朽風(fēng)化,可那股豪氣仍在山頂蕩漾,十八騎的馬嘯常在山谷震蕩。秦人敬仰的農(nóng)民領(lǐng)袖風(fēng)采烙印在陜西人自豪的臉龐。
擋檁子的大隊支書兼民兵連長劉魔頭,在擋下那個扛了幾十里路被他強行攔住擋下檁子的荊紫關(guān)人在百方求饒無望的情況下,給支書敬煙點火時在黑夜里記住了那張兇狠殘暴的臉。那根檁子是壯漢扛回街上賣錢給娘治病的。狠心的支書擋下檁子又賣給扛檁人同伴賺了5塊錢過了個肥實年。哪曾料第二年去荊紫關(guān)辦年貨的臘月荒天差點兒一條小命丟在荊紫關(guān)街頭,眾人求饒,才放了劉魔頭一馬,從此斷了去河南的路徑。仗著手頭兒有槍,就去山林打野豬打草鹿打獾子獐子。那年冬季打了只狼,一群狼就在對門嚎哭,常言說吃四兩還半斤,狼肉是忌諱吃的,可他吃了,頭一年死了娘,第二年中風(fēng)不語半身不遂,臨死再沒能去趟在山里人看來已經(jīng)是小香港大都市的白浪街了。
劉支書的可悲故事時常在耳畔回響。我敬仰河南人的嫉惡如仇。他們說話的捷迫程度可見一斑,往往一個字就能表達一句話的意思,絕少婉轉(zhuǎn)迂腐的影子。我愛漢江河的博大洶涌,站在河岸一次次舒展著我的心胸。漢江河里匯聚有門前的那灣小溪,讓我蓄聚涌向大世界的豪情。
我用心撫摩這塊棱角分明的石頭時,月亮已悄然爬到半空。那些浮于心際的轟轟烈烈的情感從喧囂漸漸平淡走向虛無。人生的渺小淺薄無法抵過時光的深刻永恒。石不能言,卻有一種莫名的力量在涌動。這種人為的界線在內(nèi)心早已蕩然無存。我只看到聽到那群端著海碗蹲在石碾上吸面條的咝咝聲,還有老頭兒抽汗煙的吧嗒聲。那一聲“四千歲您莫要羞愧難當(dāng),聽山人我把情由細說端詳”是從街下頭兒傳來的。那一溜瓦屋分明是湖北地界,咋就傳出了河南越調(diào)呢?!嗯,秦始皇兵馬俑可是國人的驕傲啊!
我該羨慕這里的居民了。他們相容雜居,骨子里有中原的厚實楚人的精明更有秦人的粗獷,一起在石邊演繹著和諧。
石頭的容顏依舊。只有我看石的心境在變——模糊了棱角,清晰了思緒。
風(fēng),依舊溫潤。秋蟲嘰嘰,水聲一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