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在村子的東邊坡上，青磚紅瓦，飛檐翹角，尖尖的屋頂搠入藍天。屋前是一方小小的壩子，鋪上或大或小的青石板，青石板被雨水沖洗得粗糙而渾厚，清晰可觸的紋理在古舊的氣息中低聲敘說著過往時光。孩童們在壩子里奔跑追趕，清脆的笑聲在壩子周圍的籬笆上跳躍，有的在陽光里看書，輕晃腦袋，瑯瑯誦讀，月夜來臨他們又躺在涼席上聽著悠遠的充滿鬼魅的故事。這是一首田園的牧歌，溫馨，超逸，純潔如同天山上的雪蓮。這里水土流失嚴重，暴雨一來，濁黃的泥水夾著石塊張牙舞爪，留下的是裸露的巖石和炙熱的沙礫。屋子在這么高的地勢，按理應(yīng)該顯得更加突兀又荒涼才是，然而一切都是因為樹。
房前屋后都是樹，有闊大的葉子如耳朵的黃桷樹，有擎起一把小傘的核桃樹，有一身翠綠的柏樹，桃樹枝椏旁逸斜出，洋槐樹花香襲人，都你爭我搶，攢了勁地往天空躥。梨樹的樹枝搭到梅樹上去了，梅樹和泡桐樹的根盤交錯節(jié)，白楊和桑樹相擁相抱，斑竹多情地伸出一只手到廚房為忙碌的主人遮涼。氤氳綠色成為了這里的永恒，清幽雅靜，穿越夏與秋。
這些樹是祖母親手種的，我們叫它們祖母樹。
十幾年前的一個夏天，屋子剛剛落成，新鮮的油漆味還在空中游移。祖母顛著小腳前前后后地看，母親跟在她的身后，滿意地點頭，一臉的笑。母親拍手說，這下都好了。祖母不答話，悶聲走到屋子右邊的水井旁，指著面前光禿禿直延伸到稻田的斜坡說，老輩子們說了，該種點樹。于是，那天下午，祖母就從鄰村抱來一捆樹苗。母親挖坑，祖母澆水、培土，用腳踏實。每種下一棵樹，祖母就許下一個生命的愿望。從坡地一直栽上來，剛開始太陽還像紅燈籠掛在梅樹上，每一片葉子都閃爍著光輝。后來，樹苗一直栽到房前屋后的每一個角落，祖母脫下了外衣，汗水爬滿了她的臉。祖母喘著粗氣栽完最后一棵樹，綠色的小手在微風(fēng)中揮舞，好像一道溪水蔓延開來，由遠至近，將她們的身心都照的翠綠透亮，夏天一下子遠了。
我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祖母已經(jīng)老了，頭發(fā)灰白，臉如老樹皮，她安靜地坐在門檻上剝著玉米，我們在院壩里玩泥巴，后來我們玩厭了，我們蹲在祖母的膝蓋旁要她給我們講故事。祖母說，愛聽故事的都不是好孩子。她有模有樣地說鄰村某某孩子，小時愛聽故事，后來帶刀殺人。我們依稀記得那個名字，可我們不管，我們就賴著她，我們幫她捶背，幫她尋找頭上的白發(fā)。祖母指著眼前的那棵榕樹說，那我就給你們講一個關(guān)于樹的故事吧。
祖母說，從前有位仙女，被瓊山百花嶺秀麗風(fēng)光所迷，便留在百花嶺。她每天都會到百花嶺瀑布的白膚潭里洗滌。一天中午黎族青年獵手阿巖打完獵路過白膚潭，準備脫衣下去洗澡，低頭一看，見潭中有一如花似玉的仙女，一時傻了眼。他們邂逅后很快墜入愛河，不久結(jié)為夫妻。可是村中的霸主見這花容月貌的美女，頓起強占的念頭。阿巖夫妻只好逃到蔭蔽的大榕樹下，搭茅寮居住，以打獵為生。
深夜，霸主帶幾名打手來搶仙女，阿巖奮起反抗，可惜勢單力薄，被打手打昏用繩子吊死在榕樹上。被搶回霸王家中的仙女，夜晚趁人不備破窗而逃。仙女跑到大榕樹下，抱著阿巖的尸體哭得死去活來，最后，在另一棵榕樹上自縊身亡。人們被子他們忠貞的愛情所感動，把兩棵相挨的大榕樹稱為“夫妻樹”。
多年過去了，時光之水已將故事已經(jīng)浸得漫漶不清，我依然記得祖母講述完后，認真地看著我們，她的眼里熠熠生輝，臉上是一種沉迷的表情，如同夢囈，她說，說不定這棵榕樹正是仙女化身的呢。
在祖母的眼里，樹有人性，樹是美好的。
父親常年在外工作，秋季回家，似乎在外面用盡了他的力氣，對一切體力勞動失去了興趣，在我童年的記憶里，吃完飯，他總是披著一件闊大的風(fēng)衣，翹著二郎腿坐在屋檐下的一只小凳子上吸煙，而母親一個人在屋里忙里忙外，家人也能體諒他。只有一件事情，只要祖母一提及，父親便喜滋滋地去干。
他從柜子底下摸出一把生銹的砍刀，他叫我把砍刀拿到梅樹下的石磨上去磨，在霍霍聲中，刀口逐漸泛起冷光。父親用手指在刀鋒上試試了，說差不多了，然后轉(zhuǎn)身道屋里去扛出梯子。梯子搭在門前的香樟樹上，這棵香樟樹很高，樹葉簡直都浮在云朵里了。父親縱身跳上去，快速地往上爬，他的腰間還掛著斧頭和鋸子，相互碰撞，丁丁作響。祖母喊，小心一點。父親說，沒事，我跟樹可親近著呢，小時候我不都在樹上飛來飛去嘛。接著，在樹上爬得更快了，簡直像一只猴。父親坐在樹頂?shù)臉滂旧希迅^、鋸子和砍刀掛在樹枝上，父親伸開雙手讓樹上的風(fēng)吹入他的懷里，父親的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然后他開始工作了——修剪樹枝。
父親從樹頂開始，把那些枯枝用手折斷，然后用砍刀砍掉那些比較小的樹枝，大一些的用斧頭，遠一點的就只好用鋸子了。我問父親，為什么長得這么好的樹枝都要除掉了。父親一邊拉著鋸子，一邊說，茂密的樹枝去掉了，有利于透風(fēng)、采光，同時也減少了養(yǎng)分的耗損，樹才會長得更高，更健康，這個時候，天氣冷，樹木生長緩慢，傷口也愈合得快。我那時年紀尚小，根本不能聽懂父親的話，可是我還是朝他認真地點了點頭，因為我聞到了一股濃郁的香氣，來自那些香樟樹枝，似乎它們正為脫去重荷而歡欣。忙了半個小時，父親把樹枝修剪好了，香樟樹像剪短頭發(fā)的姑娘，先得清爽精神，在風(fēng)中，樹葉嘩嘩響。
我?guī)透赣H扶著梯子，他從樹上下來，一身都是樹葉。我說，完了嗎。父親說，沒完。于是他又鉆進屋子里提出一只黑色的桶來，父親用刷子把里面的石灰漿刷在香樟樹的根部，約半米高，白色的，父親摸著我的腦袋說，你看，像不像一只溫暖的靴子。我說，像。然后，我和父親都笑了。
村里的三爺是祖父的救命恩人，祖父三十歲的時候害了一個怪病，背上長了碗大的膿瘡，不斷蔓延且疼痛難耐。三爺平時愛看醫(yī)書，用了三天時間翻出了一種秘方，可是草藥很難找，祖父祖母都絕望了。三爺一句話也不說，帶著被子到深山里住了三天三夜，終于尋回了草藥，挽救了祖父一條命。
有一天清晨，三爺蹲在我家門口。祖母連忙把他迎接進來，端茶遞水，三爺說，水我就不和了，我這次來就是一事相求。
祖母說，有什么事你就說，我們家的命都是你救回來的，只要我能幫著，我一定盡力。三爺走出門去，指著那棵高聳入云的柏樹說，那我就直說了，我們家的房梁壞了，看上你家這棵柏樹了，不知能不能……。
祖母很是為難，她在屋檐下走來走去，不知道怎么才好。后來祖母還是說，不行。三爺拂袖而去，逢人就說祖母小氣，連一棵樹都不肯給。一周后，祖母用了一百塊錢從鎮(zhèn)上買了一顆上好的柏木送到三爺家去，那時候三爺正在切豬草，驚得刀都掉地上了。祖母握著他的手說，恩人，樹不能砍啊，樹不能砍啊……
許多年過去了，我已經(jīng)遠離故鄉(xiāng)，那些房前屋后的祖母樹，那些與樹有關(guān)的舊事，依然在我的心底翠綠，扎根，結(jié)出一個幽靜的世界。在望穿秋水的日子里，祖母樹長滿我的眼睛，長滿我的心里，每一片樹葉上都是祖母的目光，祖母的臉。
祖母，樹。祖母樹。樹就是人，人也是樹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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