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承認，我是一個非常頑皮的男孩子，那時好好的一件中式衣服，四個口袋，五個紐扣，常常被我弄得不歡而散。
只在一件衣衫縫一個紐扣，這是姐姐想出來的懲戒和節(jié)儉的辦法。爬高、打架、掏鳥窩、放野火；穿針、引線、紉經(jīng)緯、線頭打結(jié)，——夜里，姐姐又拿著我的衣衫做著說“服”的工作，她把一件件和一針針聯(lián)綴在一起。姐姐縫著衣衫，也彌合著我童年的微創(chuàng)。
到上紐扣的時候，母親翻遍了抽屜，卻一粒紐扣也找不到了（都讓我當做玩具的小輪子了），煩躁之中，把一盞煤油燈碰倒了。黑暗中，我看不見姐姐的臉色，但我知道，除了蒼白，那肯定不是黯淡的。
五月的那一天，我跟著她們走在去田里的路上，熱風敞開我的衣衫，我蹦跳在前面，姐姐跟在后面，母親和她并肩著。手癢癢的，我就掐了一截番薯藤，把姐姐昨夜留下的遺憾——沒了“束縛”的上衣，穿了起來。一朵番薯花，就開在我的胸前，白白的花色，寫著泥土的貧瘠，也寫著那時的清歡。
只要把一根地瓜藤蔓，掐斷一截，植入泥土里，五月的熱風中，就有白色的花兒盡情的打扮著一叢茂盛的綠。
這農(nóng)事中經(jīng)常看見的情形，多少年之后，我才讀懂：它是鄉(xiāng)村的一道最真純最熱烈的風景。
小時候，父親每年都要出門遠行去謀生。從漸行漸遠的身影，到藤斷處滴落的慘白汁液，我能體會到分離是一種堅強，而不僅是距離的擴大。一截受傷的藤，在我的心里，就像一個經(jīng)受感情斷裂的人，她的蒼白和翠綠，無論如何，都是頑強彌補著的姿態(tài)。
每一次斷開都會疼痛無比！看著斷為兩截的地瓜藤，回想生活的斷斷續(xù)續(xù)，我更應(yīng)當深入到血脈深入到生命去理解：那掐斷的，是一截藤蔓與一塊地瓜的聯(lián)系，但掐不斷她們的血脈，——心里流過血的人自然敏感：綠蔓中滲出的粘稠而迅速結(jié)痂的汁液，有著疼痛的急劇斂收，還有著愛的急切撫慰。
生活中，為了應(yīng)急，我們常常要從茂盛的生長里，提前把那還未長熟的小地瓜掏出，但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次蒼白的提醒，我才從泥土里讀出崇高：一種母愛在珠胎暗結(jié)。
曉事的時候，我看看母親，再打量姐姐，年輕的與年老的一樣的蒼老，但一樣的美麗，一樣的溫馨。陌生的人們，碰巧遇見她倆，也跟我一樣，看看母親，再打量姐姐，又審視著我，疑惑的眼神，分明是因為無法從兩張相仿的“姊妹臉”，準確的判斷出哪個是娘哪個是姨�？蛇@不是對我的羞辱，而是在證實我的幸福。——“兩個對我恩重如山的女人”，就像潘長江唱的，一個給我生命，一個教我生活，我沒有成為那種雙親健在卻孑孓無依的精神孤兒。
青黃不接的季節(jié)里，母親和姐姐，四條繩索兩頭揪著戽桶，——她們也是用雙手在緊緊的維系著一個家庭。
戽起的一大桶一大桶的水，流進薯田秧田流進家園，那一壟壟薯苗一叢叢秧苗，和一大碗一大碗的把地瓜米粥倒進肚皮里的弟妹們一樣，很少有干渴的時候。泥田吸著潭水和汗水，我們吃著番薯米粥品嘗著甜蜜的愛意。
母親和姐姐不知疲倦的滿足一畦畦的渴望，但時令不理我們的急迫。因此，每年農(nóng)歷的五月和十月，家里都潛伏著季節(jié)性龜裂的危險。
然而，姐姐沒有等待季節(jié)的安排。夜里，她和母親在油燈下小心的盤算著，逐一的翻開缸子甕子，——哪些谷物有盈余，哪些僅夠自用，哪些能哄騙弟妹們的眼淚，哪些能留住弟妹們成長的歡笑……斟酌再斟酌之后，還要要把谷物過秤再過秤，好像要把生活精打細算到每一個谷粒似的。
挑著沉沉的袋子，揩著汗，停停歇歇，踩過蜿蜒的山路，第二天，姐姐和母親的身影出現(xiàn)在熙熙攘攘的集市里……
傍晚歸來的時候，晚霞的紅光掩飾著她們疲倦蒼白的臉……
花布、拖鞋，背心、城里的麻花……一個家庭在土地的青黃里，愣是展出了亮色。
遠水終于來解近渴了！“秀秀，秀秀，你爹來信了。”郵遞員的聲音，在田野里回響，連鳥兒都高興得飛起來，幾十雙小翅膀貼著那抬頭傾聽的薯葉，把喜訊在我們之間制作成一次環(huán)繞音的效果。但在急切里，這環(huán)繞音的悠揚，無疑使速度慢了，有時，父親的“水”流略嫌潺湲！
“爸爸來信了，爸爸來信了……”我喊著，還往水潭里擲了塊大石子，歡喜的水花濺到高處的薯花，“啪啦”“啪啦”的戽水聲才停下來……
匯來的單子上寫著姐姐熟悉的筆劃，姐姐擦著汗，樣子像母親，嗔了句：又不缺錢，寄那么多干啥。母親也很高興的問，到底寄了多少錢。我識趣的跑回家，去拿那刻著姐姐名字的印子，她們的戽水聲“啪啦啪啦”的，唱得更輕快了……
其實，那些日子里，家里最急錢。不說油鹽醬醋，那壞了的農(nóng)具要換，舊的農(nóng)具要修，還有換季的布料要備，雖然姐姐的衣服常常和母親不分，但對我們的衣衫，她很少含糊。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別人家的女兒，被疼惜的母親打扮得姹紫嫣紅，而姐姐一身素色，好像沒有節(jié)日，或者她把節(jié)日的色彩，全都給了我們。
跟著一支建筑隊長年在外的父親，這段日子里，遲早總要寄些錢過來。他知道一個姑娘家，缺乏一種與信用相匹配的身份，家中沒有支撐世面的人，他不敢含糊讓一個姑娘家再一次去面對窘迫——
那一年的十一月，母親生了我，家中已花得差不多了，眼看滿月的日子要到了，十五歲的姐姐，一連幾天挑著地瓜挑著谷物到城里出糶，用辛苦和疲憊去換來香甜麻辣換來魚肉葷腥換來喜色。我生命中的第一個祝福，終在姐姐的安排下，記上隆重的一筆。
后來，當鄰居的嬸嬸向父親提起，父親半天驚訝，愧疚就永遠伴隨著他。
鄉(xiāng)鄰興說：“壞竹出好筍”。我們討厭這樣的表述，但父親習慣把一個家庭寫成姐姐的名字，——不僅信封上寫著姐姐的名字，匯款單上寫著姐姐的名字，他在千里之外擔憂放心不下的事情，也以姐姐的名字迢迢的傳了過來。
姐姐不識字，回信的時候，哥哥二哥二姐，母親，還有我，圍在一盞節(jié)儉的煤油燈下，看著姐姐蒼白的嘴唇，叫喚著一行行黑黑的字跡……
最后，姐總要問母親的吩咐，一直靜默的母親撓了撓在褐黃油燈下看不清白發(fā)的頭，“嗯”的一聲，笑了一下，就沒了下句。姐姐就讓哥哥在結(jié)尾補了一行：媽說全家安好，在外勿掛念，注意身體。然后，就幾顆飯粒把一封平安信糊了，姐姐幸福歡樂的話語，就帶著全家的祝愿，越千山萬嶺而去。
其實，姐姐把許多沉重都掩蓋了，在外的父親只是在最后從崗位上退下來的時候，才能親身體會到一個幼弱的肩膀上，承受了多大的載荷。
與那些有著二伯三叔四嬸五嫂的溫情的伙伴相比，我們就像一根藤蔓掛著寥寥可數(shù)的幾片葉子。父親的父親有三個兄弟，僅留下爺爺一根獨苗，父親有過四個兄弟，僅留下父親一根獨苗，沒有血親宗族，這在注重血緣親疏人丁盛衰甄別傳統(tǒng)糟粕遺留的鄉(xiāng)村，自然是一支凋零而缺少屏藩的家族。溫暖，該靠最早凍醒者的一雙有力的手，把幾個弱小者抱在一起，才能讓葉子附在藤蔓上，少些風中的寒顫或者飄落。
從同伴而不同的待遇里，從別人倏忽變換的眼神中，姐姐比母親，比在“世外桃源”中的父親更早感受到其中的炎涼。
同居祖屋而有力量的強鄰，在主房與廂房的共墻上加蓋了一層，一到雨天，瓦楞之水如同幾十條鞭子，抽打著下面的小鄉(xiāng)鄰。——這件事，發(fā)生在父親在外的時候，姐姐幾次扯著哭腔跟他們理論，一個不更事的孩子的聲音，自然是弱小的，最終，她也沒有什么魔法，把鄰居高大的墻壁哭倒。
“這野孩子，咋就像根番薯藤，糾纏不清……”。“番”，在閩南話里有無理取鬧的意思；“藤”當然就賦予了胡攪蠻纏的內(nèi)容。“番薯藤”，貶斥的聲音里，有掐斷番薯藤的氣勢。
輸了爭辯，贏了綽號。“番薯藤”，工分簿戶主的名字，就赫然戲謔的記著。
“番薯藤”，母親有時也跟著別人的慣性叫，那里面可能隱含著愛，或者隱含著對姐姐的不服氣，或者可能兩者都不是，——母親總有些時候，讓人捉摸不透她的母愛。
別人不尊而自己不自重，番薯藤們與那些給人白大米美好想象的稻苗，不能比，自然劃為二類。于是，在生產(chǎn)隊的集體勞動生活中，無論農(nóng)活分配，還是工分評估，勞動分成，她們大都是另類。如今回憶起來，村莊的那些日子，若沒有了姐姐，總要掂著寄人籬下的小心。
記得一次，隊里按抓鬮的序號分地瓜，也該輪到我家了，姐姐就是聽不到“番薯藤”的叫聲，她小心的把籮筐挪到隊長跟前，不想被一腳踢飛到老遠的地方去。破籮筐默無聲息，而姐姐卻不愿沉默，在爭執(zhí)中，他們動了手，當時我還小，只知道姐姐和二姐都被打了，哭得眼眶紅紅的。原來，輪到我家的時候，那地瓜既個大又圓溜，沒蜂窩蛀臭又少疙瘩，因此，“近水樓臺”的生產(chǎn)隊會計就悄悄占了先。
至于雞入菜園鴨進稻田的偶爾疏忽而引起的撞門踩戶的難堪，并不鮮見。
比我還頑皮的二哥，上屋掏鳥窩越界到了鄰村，把人家新?lián)Q的瓦片踩壞了。
“羊子，羊子——”她們以狼的聲調(diào)，叫著母親綿羊般懦弱的綽號（母親姓楊，楊羊諧音），而迎候她們的，自然是“羊子”的大女兒。
一陣羞辱和居高臨下的訓斥之后，就是討價還價，姐姐或逞出不卑不亢，或巧妙回旋，“弱國無外交”，她力爭能減輕這個“國家”的創(chuàng)傷。不對稱的較量中，有一句話至今還在我的腦�；仨懼�“得多少錢，前世有定數(shù)，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但要拿那些干凈的，不拿那些骯臟的……”
后來，我讀到澹臺滅明的“爾可以義求，不可以力劫……”時，不禁唏噓喟嘆：紛擾的世俗啊，你把一個不回避的女孩子，在季節(jié)里催逼得提前成熟了！
給姐姐添煩的，不僅僅有她的弟妹。憨直的母親，有一次就是把東家的羊吃了西家自留地的菜，告訴了損失的一方，引來了倆家對“挑撥離間者”的一場羞辱，缺乏世俗閱歷的母親，沒事一樣。忿忿的東家就去找她們眼里的“家長”理論，事后，無奈的姐姐默默移走自家的菜苗，把西家的損失補上。
“天下沒不是的父母”，“早當家”的姐姐，往往都是在硝煙后，噙著眼淚，以一種愛來承受本應(yīng)避免的委屈。我曾經(jīng)好幾次看見她，蹲在老屋的角落，蒼白的臉上掛著淚花。
自然，有時郁憤難制的她，也會把她受到的屈辱撒在不明就里的弟弟妹妹身上。我貪玩被罰跪過，她的二弟弟被打過。
我清楚記得，二哥就是因為空手“套“白狼，上了人家的喜筵，被大肆的宣揚，——在沒有娛樂的時代，滿足了別人娛樂的欲望。沒有禮金的吃相，在生產(chǎn)隊干部的眼里，自然不好看，那種生動形象的描述，到了姐姐的面前，不止不好聽，而且更不好看。那時，我不敢看姐姐那張蒼白赧怒的臉。
雷打不動、對鄉(xiāng)鄰關(guān)系缺乏世俗理解能力的母親，許多事情都如局外人一般，而什么事都站出來挺出來的姐姐，偏偏頂起脊梁，不那么超脫，主動的把一個沉重艱難的角色扮演，愿意過著揪心而不舒暢的日子。蘇軾有詩：“人皆養(yǎng)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愿孩子愚且魯，無災(zāi)無難到公卿”，想起姐姐的那些日子，我很是感喟無奈：懵懂無知并非是壞事！
因此，“好事”常常就輪給了她，姐姐在開導她的家人的時候，一陣顯然很不尊重的聲音就嚷開了：聽呀，阿媽在教子啰，阿媽在教子啰……
子女在家鄉(xiāng)水深火熱費盡心力，做父親的遠在他鄉(xiāng)，不能直接感覺到�；貋淼臅r候，都已是煙消云散了，舊事重提也升不到當時的那種溫度。疼，只剩下一個逐漸褪去的疤痕，不是一個可以輕易用嘴巴三言兩語喊出來的字，——何況姐姐也不輕易的流露，更別說許多的時候是掩蓋了。有時候，父親看看家里的樣子，稍嫌粗糙的他，還是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許多蹊蹺，但凝重和憤慨，就在姐姐的勸說下漸漸的平息了。
林林總總的瑣屑，使姐姐越來越堅定了一種樸素的家世崛起的想法。她下了決心：在她的大弟弟未完婚之前，她不把自己的終身大事縈繞心上，因此，多少次，都是一口把許多笑容回絕了。
最終，她如愿了，她看中了鄰村大戶的女兒，——這當然是種借力使力的智慧。喜慶那天，高大健壯的哥哥領(lǐng)著媳婦向她敬酒，“阿姊吃酒”，她笑吟吟的接了，一飲而盡，蒼白的臉上，出現(xiàn)了酡紅的粉白。
“叫阿媽”，或者有人在逗樂，或者是我自己在促狹，——是幸福，還是心酸？
“秀秀”“秀秀”，“番薯藤”的叫聲越來越少了，這是她的勝利嗎？到姐姐向她欽定的弟媳轉(zhuǎn)接了“責任”的時候，她笑了，蒼白的臉上流露出的，是一種長輩的期許。
五月花開，翠綠中點綴著朵朵蒼白，我們輕易不能從茂盛中看見番薯藤蔓。三十一歲的姐姐嫁到一個離家鄉(xiāng)很遠的村子了，這一截番薯藤，又要在新一片土壤里開花結(jié)薯，寫一叢翠綠。
做番薯藤上的葉子，是快樂并痛著，是幸福的也是愧歉的，因為我們翠綠高大，而姐姐蒼白矮小。
在家庭的五個孩子中，只有姐姐沒念過書。在晚年，愧疚的父親總念叨，這個懂事聰明吃苦的孩子，要是少點分擔多點機會，肯定會出落得更鮮艷美麗的。
在農(nóng)事中忙碌，在家長里短中突圍，沒有姹紫嫣紅的裝飾，沒有長輩和賢文的諄諄教誨，出自天然的一種承擔，把母性的責任和愛寫在世俗的夾縫里，寫在成長的花季雨季里。
番薯花開，母性的美麗，家庭的芬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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