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魂的事
上中學時念魯迅先生的《祝福》，念到祥林嫂為了避免在陰間被鋸成兩半，分給兩個男人，于是省吃儉用，把在魯四爺家辛苦賺來的錢買了門檻捐到廟里這一節(jié)時，覺得那女人太可憐，太可悲，也太可笑了。那時候，我是十七八歲的年紀，哪里還相信靈魂有無的事情。
后來不久看取自《聊齋志異》故事中的電視劇《娥眉一笑》，內(nèi)中有這樣一段劇情：漂亮的小姐在花轎中偶爾卷簾，朝外隨便一瞥，只見娥眉婉轉，顧盼流連。就這嫣然一笑，驚飛了轎外一位呆書生的魂兒。于是，他的肉身呆在那兒，一動不動，他的魂靈卻出了七竅，輕飄飄，晃悠悠，跟著花轎走了去。這同樣也是無稽的事情，倒覺得特別地讓人神往。
隨著年歲的增長，我越來越相信魂靈的存在。那一年，我讀秦少游的詞，我的魂兒就穿越了千年歷史，回到了秦少游的身邊，做了先生的書童，挑著一擔詩書，在墨香中唱歌。（此處可引用秦少游的詩句，展開描述一番自己靈魂沉湎于秦少游詩句的快樂，從寫法上講，也對“在墨香中唱歌”有了交待）
這幾天，我又在昆德拉的小說中疼痛，傷心，有時甚至是生氣。他把我在唐詩宋詞中，在中國傳統(tǒng)文學中吸取的美，和由此鑄就的美好夢想，一層層地剝落殆盡。
是的，人是有魂兒的。我也是有魂兒的。我的魂兒時時會飛出軀體，游蕩在一首詩，一闕詞，一曲佛教禪音，一個故事情節(jié)，或者，一個能令我怦然心動，心有靈犀的男人身上去。每當此時，我總會聽到遙遠童年奶奶為丟魂的孫兒叫魂的聲音：“兒啊……回家來，回家吃飯喝湯來，回家來……回家睡覺做夢來。”
丟 魂
小時候，經(jīng)常跟著二爺六爺放羊，他們是成年人了，三天一個班，輪流放，而我是小孩子，沒有休息日。冗長的冬日就像二爺布滿皺紋的臉，沉悶而粗糙。二爺穿著皮襖，坐在地埂上，單調(diào)地重復著他捋胡子的動作：左上唇一下，右上唇一下，張開虎口順著下巴一下。在他這單調(diào)的動作中，白晝也變得分外漫長和無聊。在無聊中，我恨上了這個老頭子，抱怨老天爺為什么他不是村里其他隨便什么人的二爺，而是我的二爺。
六爺則比較年輕，只知道整天一條田埂趕著另一條田埂躥，還說羊兒吃不飽。在似乎沒有盡頭的奔波中，春天來了又走了，我卻沒聞不到鮮花的香，沒看見青草的綠。而對面的山溝里，一群女孩子在一起，把一大群羊囚禁在啃了無數(shù)遍的山溝中，她們的山歌與歡笑穿過地埂，飛過野花，跳躍著鉆進我的耳朵。我想，假如有那么一天，即使只有一天，兩個老頭子中的某一位格外開恩，把我們幾家的羊兒和她們的合到一起，我就和她們一起，說一天，笑一天，唱一天，瘋一天，那該有多么愜意��！
可是，老頭永遠摸不清女孩子的心思。鮮花開了又敗，樹葉綠了又黃，我這微不足道的夢想，實現(xiàn)的可能越來越渺茫。山野空闊，萬物枯萎，皆帶著死亡的氣息。我的身體里活潑調(diào)皮的因子，被這死亡的氣息淹得無影無蹤。換了季節(jié)，換不了兩個老頭，也換不了我沉悶的心情。每當從文學作品中讀到“放牧潔白的羊群”這類的描述時，我總會想，寫了這浪漫句子的作者，一定沒真正體會過放羊的滋味。于是，我就真的希望自己能生一場病，病個十天八月，病個四肢無力。這希望如此強烈，以至于我茶飯不思，面黃肌瘦，精神萎靡，總是歪歪扭扭地晃來晃去。
奶奶疼我，最先發(fā)現(xiàn)了我那失魂落魄的樣子。她說或許就在某一天，我把魂兒給丟到野外了。但她不敢肯定，還要驗證一下自己的猜想，于是，裝了滿滿一茶杯白面，用一塊手帕小心翼翼地蓋上去，在底部綁緊，倒扣在灶爺板上，祈求灶爺顯靈。
七天終于過去了，奶奶先是燒香，化裱，叩頭，虔誠地禱告一番，然后更加小心翼翼地拿下茶杯，翻轉過來，慢慢地解開手帕，戰(zhàn)戰(zhàn)兢兢揭開，驚嘆一聲，說：“我說我的娃把魂丟了，可真的丟了哇�？纯�，看看啊，魂都把面吃了一個坑。”我伸出腦袋一看，杯子里滿滿的白面中間，像被勺子挖過，出現(xiàn)一個很是顯眼的坑。
叫 魂
奶奶拿了簕兒，米桿笤帚，于黃昏后，領我到十字路口，燒了紙錢，禱告了幾句。便讓我走在前面，她自己跟在后面，左臂抱著簕兒，右手用笤帚從地面往簕兒里攔著，叫著：“林兒啊……回家來，回家吃飯喝湯來；林兒啊……回家來，回家睡覺做夢來。”
在奶奶的呼喚聲里，我默默走在黃昏的小道上，心里陣陣的難過。我知道我的魂兒在那里。它在女孩子們中間，跟著她們的山歌，在山村上空飛翔。它有時候也會累，累了寧肯停在樹梢頭，也不要回來，不要回到兩個老頭和一群腥臊的羊兒中間來。
跑掉的魂
東方露出了魚肚白，我的魂兒醒了。它跟在女孩子們后面，和她們一起玩，一起笑，一起唱，一起瘋。大多數(shù)時候，羊兒的肚子扁扁的，回家就挨大人們的責罵。但我的魂兒在樹梢，它不流淚，它在月光下偷偷地笑。
記得一個秋日下午，女孩子們將羊圈到一塊三岔苜蓿地里，七嘴八舌地說：“今天就讓你們吃個飽”。這樣我們就放開了玩。玩得日月無光，天昏地暗。直到附近地里干活的大人喊叫著跑到苜蓿地，我的魂兒才從她們圍成的圈子里跳出，站在高處驚愕地看著災難性的后果：苜蓿地里，七只可憐的羊兒撐著了，斜躺著翻白眼，四蹄無助地劃拉著，肚子滾圓滾圓。一個女孩子的媽媽抱著一只一生下來就死了媽媽的小羊，號啕大哭。一個男人騎在羊背上，頭對著羊的屁股。雙手不停地拍打，拍出肚子里的氣，救下了四只。
第二天，一個女孩子的爺爺過生日，全村人吃的是羊肉，喝的是羊湯。我的魂兒跟著她們偷偷地笑。
自由的魂
我的魂兒早已跟著女孩子們?nèi)チ�，但我的身子木然地跟著老爺爺轉悠。有一天，從高高的地埂上摔下來，壓著叢生的雜草，跌到下面一條無數(shù)的腳走過、無數(shù)的架子車轱轆滾過的土路上。之后渾然不覺，沉沉睡去。
我想，那一刻，我的魂兒獲得了自由，不再惦記那肉做的身體，一無掛礙，乘風而行。在草尖上，在山野里，在墳墓中，自由地行走，自由地游蕩，再也不用跟著那一群討厭的羊兒了。
后來讀屈原的《招魂》，我就想不明白，那么浪漫的詩人，為什么不讓自己（或楚懷王）的靈魂自由飛翔，非得要招回到那森嚴的皇宮中去呢？
醒來時，奶奶又帶我去叫魂。這次是到摔了我的那個地埂下的土路上。很長很長的路，悠悠地，長長地，沿著山路叫著。我希望我的魂兒不要回來，讓她自由地跑去吧。踏過草尖，踩過樹葉，一直向天空飛去，飛到山梁那朵蘑菇云上，看著奶奶，偷偷地笑。
一路呼喚著我的魂兒進了家門，奶奶將我安頓在炕上，蓋上被子，將簕兒放在我身子上，用笤帚拍打著說：“三魂七魄都叫上了，再也不害怕了。”
于是，我又開始了那沉悶冗長的放牧生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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