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官河從我家屋前流過,輕輕亮亮的河水。媽媽喜歡東官河水的潔凈。因為,天多藍它也有多藍,云多白它也有多白。
年年開春后,媽媽總要在河邊栽種一些南瓜黃瓜之類的東西,再在屋前搭一個瓜棚架子。初夏,瓜棚架子下爬滿了綠色的生命。暑日難熬,屋前的空地上都是綠茵一片。柔柔的風(fēng)從水面漂浮而來,高高的瓜棚架子下涼涼爽爽。
早年,聽外婆說,我還躺在搖籃里時,媽媽就喜歡把搖籃擺到這片綠蔭下,旁邊再擺一只堆滿了等待縫補的破舊衣服的竹籃子。媽媽一邊做針線活,一邊用腳為我輕緩地搖搖藍,口中還未我哼哼著童謠:
“天上云兒多,水上船兒多,瓜棚蜜蜂多,寶寶樂呵呵。”
柔柔的風(fēng)和著媽媽柔柔的目光,幼小的我躺在搖籃里,不是咯咯地樂就是甜甜地睡。
早年沒有自來水,媽媽喜歡蹲在河邊的石條上淘米洗菜。碰到洗衣服,就打著赤腳下到水中,流動的東官河水在她的腿肚子旁打著旋。
小時候,趁著暑熱,我就扒光衣服鉆進河水,小手扶著河邊的石條學(xué)游泳。媽媽見到了就嚇唬我,打我的屁股。她打屁股不疼,癢癢地。打完了還從瓜棚架子上,摘一條鮮嫩嫩帶刺兒的小黃瓜,蹲在石條上用河水洗一洗塞進我的嘴里。
上學(xué)了,媽媽對我的學(xué)習(xí)抓得很緊。她說:“不識字,苦啊。連個工作都找不到。”那時,電燈是有錢人家房間內(nèi)的裝飾,一般人家都點煤油燈。為了讓我學(xué)習(xí)好,媽媽寧肯斷了炒菜用的食油,也不肯短缺了我晚上作業(yè)用的煤油?忌现袑W(xué),媽媽要我晚上去學(xué)校上自修課,說學(xué)校有老師管著。
又長又窄的青石板小街,晚上沒幾只路燈亮著,每當(dāng)西北風(fēng)刮得猛時,家家一到黃昏就關(guān)窗閉門了。隆冬,夜自修下課回家,一個人走在又冷又黑的街上,真不是味兒。這時,要是前頭有哪家開門送客,看到送客的主人手中拿著的煤油燈,那煤油燈上跳躍的橘黃色的燈火,我的心頭總是熱乎乎地一亮。
快到了?斓搅耍≡谇邦^不遠,再過幾家就是我家的門了。那兒有我的媽媽,正在燈下等著聽我敲門,正在等著給我拉門閂開門。我的床上,媽媽早已經(jīng)把棉被鋪好了。
每當(dāng)東官河吹來柔柔的風(fēng),媽媽疼愛我的往事如同藍色的河水,浪跡我的腦海天涯。多虧了上學(xué)時媽媽的鞭策,這才有了今天的收成,雙目失明之后努力文學(xué)創(chuàng)作,成為一級作家。東官河長啊,透明的河水流得很遠很遠,和天邊云彩碰在了一起。東官河長啊,年復(fù)一年奔流不息。
媽媽老了,快80的老人了。人消瘦衰老的像一片樹葉,記性也大不如前。然而,只要我俯案創(chuàng)作,她總喜歡一聲不響地坐在我的身邊,久久不愿離開。東官河水面吹來的風(fēng)柔柔的,我的心顫抖了。我是個沒有盡到孝心的兒子啊,媽媽的衰老起因在我啊……
高中畢業(yè)我就去了北大荒,惹得媽媽日日夜夜?fàn)磕c掛肚。我原本是不想遠離媽媽的,她會上心頭的。更不幸的是,在一場事故中我雙目失明,這對媽媽是一次慘烈的毀滅性打擊。她的心徹底碎了,千里迢迢從浙江老家趕到上海的醫(yī)院來看我。
我躺在病床上,媽媽坐在床沿一直沒開口。沒想到娘兒倆相隔這么長時間沒見面了,而一見面竟會在這兒,竟會是這樣的方式。病房里靜得很。媽媽只是張開五指輕輕地為我梳理凌亂的頭發(fā)。一遍,一遍,又是一遍……頭發(fā)真那么亂嗎?我什么也看不見,但我從媽媽那只手中分明能感受到了媽媽那顆心在滴血。
媽媽沒有哭,媽媽只是默默地反復(fù)著同一個動作——為兒子梳理凌亂的頭發(fā)。直到探視病房的時間過了,直到護士多次來催促。臨走,媽媽用力給我壓了壓被角,又俯下身子,在我額頭長長吻了一下。
媽媽走了。我在床頭柜上摸到了一條淚水濕透的手帕,濕得不能再濕了。原來媽媽哭了,只是不出聲,只是不讓我知道罷了。我的淚水奪框而出。泣不成聲。
從那時起爸爸來信說媽媽老了,耳朵也聾了。媽媽托人捎來話,要我出院后回家去。媽媽說那兒有東官河吹來的柔柔的風(fēng)……
闖蕩了半個中國,我是該回家了。家里有疼愛我的年邁的媽媽。
就在那流淌不息的河水旁,就在那東官河柔柔的和風(fēng)中,就在那綠綠的高高的瓜棚架子下,沐浴在媽媽慈愛的目光里,我十個手指頭一支圓珠筆,摸索著開始了一個盲人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生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