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拖著疲憊的腳步步行幾公里,只為在孔林中找尋孔尚任的墓。沒有坐觀光而過的旅游車,是希望能夠在他的墓前停留更久。
墓地沒有想象中的華麗,和孔圣人墓前連綿不息的香火更無法相提并論。興許是借了孔圣人的光,他被安葬在了孔林?咨腥危鬃拥诹拇鷮O,曾被破格授為國子博士,卻出名于晚年所作的《桃花扇》,因為有反清復(fù)明的主題,被清政府罷除官職,入土也沒有在墓碑上留下姓名,僅是一堆官名。
因為這個獨特的墓碑,我們險些錯過。幸而有一旅游車從旁經(jīng)過,車沒有停下來。導(dǎo)游介紹道:“這是孔尚任的墓,他以一部《桃花扇》的書而出名。”聽到這里方才知道,那便是孔尚任的墓了。
將孔尚任的生平僅僅定位為一部叫做《桃花扇》的書也太過簡略了,況且那并不是一部書,而是一出戲,一出南明覆亡下,講述侯方域和李香君愛情的一出戲。用血點成的桃花扇不僅是侯方域和李香君的定情之物,以此記錄著男女主人公的沉浮命運,還串絡(luò)著紛亂的歷史人物與事件。
墓前栽著桃樹,興許是后人有意為之。因為是盛夏,我們沒有看到桃花盛開的樣子,心想那花的顏色是否因了在孔尚任的身旁而顯得別樣,就同那出戲中血濺折扇形成的桃花印一般?
“桃花”成就了他在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也因為“桃花”得禍罷官,生前身后,與桃樹結(jié)緣,相伴隱匿在孔林的角落。我驀地回頭,在離墓碑最近的桃樹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緊緊抓住一片青綠桃葉的蟬蛻,我小心翼翼地將那片葉子摘下,仔細(xì)端詳著,心想這只桃樹上脫胎換骨的知了在蛻變中會對那棵樹吐露怎樣的心語?只可惜那只知了早已飛走,我也聽不懂它的語言。
我默默地看著孔尚任的墓碑,摩挲著沒有他名字的碑志——奉直大夫戶部廣東清吏司員外郎東塘先生之墓,簡單的兩行字又涵蓋了他一生中多少沉浮起落?
康熙帝南巡北歸,特至曲阜祭孔,37歲的孔尚任在御前講經(jīng),深得皇帝賞識,被破格授為國子博士赴京就任,與無數(shù)在科舉的瓶頸中奮斗的文人相比,真可謂春風(fēng)得意。39歲,奉命赴江南治水,歷時四載,踏遍南明故地,接受了明代遺民的愛國思想,加深了對南明覆亡的認(rèn)識。搜集素材,三易其稿,52歲那年終于寫成《桃花扇》,一時間洛陽紙貴、歲無虛日。次年三月,孔尚任被免職,結(jié)束了為官生涯。有人以“命薄忍遭文字憎,緘口金人受誹謗”代指他的遭遇,可見《桃花扇》的確是他得禍的導(dǎo)火索。在京賦閑兩年多,接著回鄉(xiāng)隱居?滴跷迨吣辏1718年),這位享有一代盛名的戲曲家,在曲阜石門家中與世長辭了,年七十歲。
我們大都不知道他的為官生涯,但知道他是位才子。那部《桃花扇》在他看來或許并非他的全部,卻是后人對他最多的指代。敢問黃土之下的孔尚任是否愿意被人指稱是位戲曲大家?又可曾后悔創(chuàng)作那些牽連他命運的文字?被安葬在孔林的東北角,墓碑上僅存官位的名稱。對于今天的我們,不知道那是一代戲曲家孔尚任的墓;對于與他同時代的百姓,只能用這種方式去銘記已故的好官;蛘,這一切對他而言早已不重要。
出于文人天生的同情心,他決意把高尚的人格給了身為妓女的李香君,把孱弱的靈魂賦予享有盛名的才子,而將最深沉的同情寄予社會地位卑微的民間藝人?咨腥谓柚麄冎冢惆l(fā)了對末世既臨的無可奈何、無法挽回的嘆息。我相信他并不是用南明覆亡影射清軍的趁虛而入,他愿意兼濟(jì)百姓,為大清朝廷效力。這悲歌,是對三百年大明江山淪落的傷感,是對瞬息萬變的歷史興亡的慨嘆,是封建末世文人心中失落感、破敗感、憂患感交織的躁動情懷。
這一刻,我似乎跨越時空讀懂了孔尚任的內(nèi)心。腦海里頻頻閃現(xiàn)《桃花扇》末曲《哀江南》的文辭,他將自己植入作品人物的視角,看似在感傷陷落的揚州城,實則隱喻出他心中難以言說的苦楚。
那只在桃樹上褪殼的知了許是受到孔尚任靈氣的熏陶感染,癡癡地抓住那片有可能隨風(fēng)飄落的樹葉,久久不愿離開。我將它們一同摘下,收藏進(jìn)一個小盒里,每每打開,便覺一股清香,剎那間仿佛看到了那棵桃樹,相伴孔尚任安眠的桃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