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我想:不管是走過千山萬水,閱盡人間春色的旅者,還是身居斗室不見天日的盲人;不管是粗茶淡飯,辛苦勞作的草根,還是錦衣玉食燈紅酒綠的權(quán)貴闊人,一當(dāng)疲憊寂寞,在床上輾轉(zhuǎn)之際,幽幽撿拾那些令人愉快溫馨的記憶碎片之時,——這些碎片就會像黑夜里的星星,一閃一閃地眨著眼睛,讓人于冷寂苦悶之中覺得溫暖、愜意。
爺爺是先奶奶去的,那時女兒已有三歲,可奶奶還在說我曾是爺爺?shù)?ldquo;熱水袋”。奶奶說,我穿開襠褲的時候就成為爺爺?shù)?ldquo;熱水袋”,)直到我十八歲離開家。
我現(xiàn)在相信人的感官是有記性的,不然,我怎么還能真切記得我爺爺那雙粗糙裂口的腳板?這分明儲存在我手指的觸覺細(xì)胞里了。
奶奶說爺爺常常打赤腳,穿草鞋,所以腳板像樹皮子。可他的腳板照樣怕?lián),一撓就往回縮,再撓就求饒。這是我對付爺爺?shù)母哒小?/p>
如果讓我只用一個字概括爺爺?shù)奶攸c(diǎn),那就是“慢”。他什么都慢,他說話慢,且?guī)锨唬凰呗仿,從沒見他跑過,突然暴雨,別人都慌忙地跑起來,可他頂多是步子大了。真有“濕衣不亂步”的遺風(fēng)。
他上過私塾,種過租田,見過來中國殺男霸女的日本鬼子。這些事兒離我遠(yuǎn),就越發(fā)勾起我的好奇。躺在床上,老纏著他講給我聽。他若不想講,我就捉住他的腳丫子緊著撓,不依我不罷手。他一邊說“我講,我講”,一邊把雙腳放心地伸給我抱在懷里捂著。這個時候,爺爺常會向鄰床的奶奶炫耀:“嘿嘿……你的熱水袋只管半個晚息,我的‘熱水袋’一整晚息都熱乎。”奶奶便說:“你修來的福氣……”
屋外,寒風(fēng)吹出哨音,被窩里,暖和得讓人舍不得起床。比起現(xiàn)在的孩子們,我沒有玩具沒有零食,可這個土木結(jié)構(gòu)的老屋子,屋子里慈和安寧的空氣,曾經(jīng)給了一個兒童多少快樂和滿足!當(dāng)然,有幾個年頭,夜晚是和爺爺在野外的茅棚里度過的。
茅棚狹矮,熱不可當(dāng),便同爺爺站在水邊消散體熱。魚池里,藕葉層層疊疊,荷花泛著黃暈,間或有不小的魚躍出水面,將月亮砸得零零碎碎。這些熟悉的景致對于一個八九歲的男孩兒,簡直沒有半點(diǎn)吸引,便想從爺爺那兒得到新鮮刺激。爺爺冷不防用腳將那黃狗推入水里,這著實(shí)讓我擔(dān)心不已。我僅曉得鴨子和水牛不會淹死,而從未知道狗會游泳。出我意料,那黃狗在水里畫了一個弧線,三下兩下游到岸邊竄了上來。我佩服這狗兒的本領(lǐng),更佩服爺爺?shù)囊娮R。
茅棚太小,又在野外,像個孤丘。爺爺?shù)睦作俏业囊揽。有時,一通急促的鼾聲如排浪卷過之后消停下來,我便伸手去撓爺爺那樹皮般的腳板,直至聽到他的呢喃方才安心。
光陰似箭,似水流年,轉(zhuǎn)眼我和爺爺搬回了那個熟悉寬敞的家里;重又睡到那個兼做糧柜結(jié)實(shí)而又溫暖的床上。人生甚于夢,造物常弄人。夢里都未有過的事兒,再一轉(zhuǎn)眼便發(fā)生在了我的頭上,我成了一個盲少年。然而,也許因?yàn)橥硎,也許因?yàn)槲业墓饷魑绰嗜,我并沒像奶奶和爸媽那樣焦心如焚憂心忡忡。爺爺似乎對我的失明并不著急。他是個慢性子,不操心也不擔(dān)心于未來。他買了一臺收音機(jī)給我聽。里面的節(jié)目其實(shí)他也喜歡,可他聽不懂普通話。
廣播節(jié)目豐富多彩,我最喜愛的,是評書大餐。袁闊成、田連元、單田芳、劉蘭芳,你方講罷我登場。日子在評書帶來的快樂中向前過著。我充當(dāng)爺爺?shù)?ldquo;熱水袋”依然如故,不同的,是爺爺反倒纏著要我講故事,反倒撓著我的腳板逼我就范,F(xiàn)在想來,那段生活對我的意義不小。一方面,我不至于完全生活在沒有光彩的現(xiàn)實(shí)里;另一方面,訓(xùn)練了我的表達(dá)力。爺爺要我把廣播里的評書復(fù)述給他聽。我常常故意
在緊關(guān)節(jié)要賣關(guān)子,學(xué)著評書演員的腔調(diào)說“要知后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爺爺便催促我快講,迫不及待。他越是著急,我就越是打岔。他終于伸手過來,抓撓我的腳板。我把腿一弓,雙腳緊緊地壓在床上,他就用腳撓我的斜肋,我身子一扭蜷縮起來,使他奈何不得。這個時候,他一邊嘴里嗔怪,一邊兩個腳跟急切地來回敲著床板,咚咚咚直響。一旁的奶奶說他像個小孩子。
我要去安陸了,要離開爺爺了。那晚,雨聲顯出幾分冷清。敲在瓦上,滴滴答答滴滴,滑落下來,淅淅瀝瀝淅淅;我心里便黏黏膩膩難離。我在心里說,出息了一定讓爺爺享享福。可這個愿望成了永久的遺憾。
爺爺走后,留給我許多記憶碎片。有時候想起也不免有幾分月明星稀的傷感;然而,時過情牽,經(jīng)了滄桑,那些碎片好似眨著眼睛的星星,閃耀在我記憶的天幕恍如昨夜。讓我愜意溫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