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已經(jīng)很老了,花白的頭發(fā)在冬天的風中飛舞著,就象這個季節(jié)那些零落在山坡坡上的荒草,在風中雜亂地飄著,但只要它飄著、飄著,就給人一種親切的味道,就是游子心頭溫熱的風景。
母親的背已顯佝僂,她病的很厲害,必須要一根拐杖的支撐才能行走,才能去村頭依舊不知疲倦地去等候他出遠門的兒子,但這個冬天她不再出去了,這個冬天是她最幸福的日子,她每天終于可以守在歸來的兒子身邊噓寒問暖,她每天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一次又一次的去燒自家的土炕。
兒子是透過老屋已顯模糊的窗玻璃瞧見燒炕的母親的,回來幾天,他一直被母親“圈”在溫暖的土炕上看電視,或者陪她聊那些個毫無邊際的家長里短,在憔悴但依然慈祥的老母親面前,他還是當年那個不譜世事的孩子,他忘記了自己這些年身處異地的奔波,生意場上的焦頭爛額,他真想永遠呆在這個溫暖的土炕里,呆在母親用她孱弱的身體為自己經(jīng)營的“安樂窩”里幸福的沉睡,這兒是他永遠的家,是他的避風港,是他靈魂最后的皈依。
燒炕的母親其實身體已經(jīng)十分不便了,一個“蹲”的姿勢已顯困難,不,她已經(jīng)無法再蹲下去了,她把那個用了幾十年依然舍不得扔掉的爛席片拋在炕眼的地下,然后雙手扶著拐杖慢慢地跪下去的,在做這個“跪”的動作的時候,那枯瘦如樹皮的長滿皺褶的臉上閃過了一絲痛苦,這表情在兒子的心上卻扎下了一個針刺般的疼痛,他從喉嚨里喊了一聲,但終究沒有發(fā)出聲,而終化成一汪淚泉,流淌在溫暖的炕頭。
母親已經(jīng)拿起了那個同樣陪伴了她幾十個冬天的燒炕棍把那些爛柴一點一點地塞進了炕眼,這棍子撥動了炕眼里原有的火灰,那濃煙便一卷卷的順著小小的炕眼的口處飄了出來,一半飄上了老屋的檐頂,一般停留在母親的眼角、嘴角,母親的眼角便被“瞇”地流了淚,緊接著便開始咳嗽地不停,可她依舊沒有停住手中的動作……
這動作就是母親燒炕的動作,如此嫻熟,如此生動,還是在兒時,兒子常常還在夜半惺忪的睡夢中就被柴棍捅炕的聲音驚醒,是很親切的感覺,是母親的傳來的溫度,竟和他夜晚偎在母親的懷里一樣的溫暖,一樣的迷戀。
想起這些往事的時候,兒子心中突然閃過一絲揪心的疼痛,母親的確老了,而自己離開家園真的已經(jīng)很久、很久了……
記不清是從什么時候便開始想著要離開家鄉(xiāng),像一個蒲公英的種子,不甘平庸,發(fā)誓要“飛”出大山,“飛”到山外的世界,去開辟一方屬于自己的天地。也許因為自己的努力,也許是因為抓住了機遇,他真的成功了,幾年來,生意做的風生水起,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會在這座曾經(jīng)夢寐以求的城市里擁有自己的資產(chǎn),自己的房子,他曾經(jīng)帶著衣錦還鄉(xiāng)的榮耀回到鄉(xiāng)村,在村里人羨慕的目光中請求母親隨他去城市里享福,可最終還是被拒絕了,鄉(xiāng)村是母親的根,她哪里都不愿去,那時,他是真不明白勞碌一生的母親怎么就不知道享福呢?
這些年他在看似春風得意中奔波著、周旋著、幸福著、疲憊著,沒有人告訴他年邁的母親年年村口的守侯?
然這個冬天他回來了,他是在商海的沉浮后帶著一身的倦怠歸來的,突然很累,突然很想母親的懷抱,想躺在母親溫暖的炕頭,像當年一樣依偎在母親的懷中……
想起這些往事的時候,燒炕的母親已經(jīng)完成了在炕眼前的最后一個動作,象剛“蹲”下去時候一樣完成一個疼痛的姿勢,臉上帶著疲憊的微笑,迎面碰見了已站在門口兒子的目光——“媽……”他哽咽地叫了一生,便再也說不下去了。
其實,他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母親剛才那燒炕的動作此刻已在記憶中匯成一汪愛與疼痛的河流,此刻正溫暖地淌過他的疲憊的心坎,注定著是他今生再也走不出去的風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