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狼還是別的動物我忘記了,憑尿騷劈出自己的領(lǐng)地,而后堅守著這一領(lǐng)地的統(tǒng)治權(quán),也就是說它的一生精彩只能在自己能尿到的地方展示。實際上人亦如此,就如我父親的精彩,也只有能聞到他尿味的人才能賞識到。父親尿不遠,老屋門后的尿桶,山上、園地,能嗅到這尿味的人也就是自己一家人和同耕同種的叔叔、伯伯。所以父親的精彩常常留傳在這些人的口頭創(chuàng)作中。
一次,我發(fā)燒,母親讓我喝很苦的藥,我說:像父親一樣大人真好,不用生病,不用喝這么苦的藥。母親說:父親出生在五月初五午時,帶三個午,陽氣旺,任何邪氣都進不了,所以不生病。可我后來知道這三個午是端午節(jié),第一個感覺,父親真傻,節(jié)日出生不就少了生日的一頓美餐。
我相信母親話,因為村子如是說法太多,而且都能找到應證。村中那個喜歡上山捕野味的就是屬狗;那位特別能吃,躺下鼾聲即起的就是屬豬;那個被呼作懵春的人,他的農(nóng)事總比別人慢一個節(jié)氣,就因為他出生的那個年份誤了入春時辰,俗說缺春年。村子里的人不養(yǎng)仲春生的狗,那時生出的狗特別貪睡、不機靈。村子里的人常說:“不怨天不怨地,只怨跌到床下一刻時”。
端午午時陽光最足,地力最足,此時此刻雞蛋也能立于桌面。出生在這樣一個時刻的父親,當然擁有最充足的陽光,在地里踩出的腳印自然也就被吸得更深。我不能用斤兩來計算父親擁著的陽光重量,但我敢肯定他的身上陽氣比得過村里的任何一個男人,村里有的男人說:端午午時出生的,與生帶來三頭牛的勁,沒人敢跟他比;也有的說:是帶來三只虎,不是三頭牛,所以他起得比公雞早,睡得比狗還遲也不見累,從他們的言語里,聽出了村里的男人早就氣餒在我父親一身陽氣里,父親的一身陽氣僅僅是與生俱來嗎?我想更多的是他在后來的歲月中從每天日子里搶來。
幾百歲的村子,算是老人,老年人習慣早起,這樣每天早起的父親,倒得到了村子的贊許,若是年輕的村莊,一定會討厭早起的父親驚擾了他們的夢。不論那個季節(jié)每天第一雙踩過村弄的腳印,一定是我父親的光腳板,在村邊園里,用鋤頭咬中每天第一縷陽光,一定也是我的父親。村子里的人見到我父親常是一句,今天你又這么早,是不是真的搶到“棉頭墩”。(注:每年四月初八牛王生日,這一天,牛王會賜堆非常鮮嫩的草給牛,這堆草稱作“棉頭墩”,哪頭牛享用了,就一年不餓,所以這一天,天還沒亮,牛就上山找這“棉頭墩”)。父親并沒有搶到“棉頭墩”,只搶得這一天最早的陽光,且借這陽光的溫度煮著一家九口人的“棉頭墩”。母親煮好稀飯時,只有七點左右,我把稀飯送到園地里,父親已經(jīng)干了很多活,他接過飯對著太陽,渾身灑滿了陽光,呼嚕呼嚕幾口扒下飯,也吞下許多溫暖。一天天的日子母親煮在灶頭,父親煮在園地,太陽加溫,鋤頭翻炒,汗息、泥土清香、草味野嗅,濃郁著父親煮出的日子,我喜歡被罩在這樣的氣息里,喜歡聽到父親鋤頭啃土的脆脆聲,喜歡用自己短小的腳步丈量著朝陽下父親身影的長度,更喜歡看到陽光下新土上的羞澀新綠。當村里人聽到出欄的牛哞時,聽到生產(chǎn)隊出工的呼喚聲時,父親已為自已家的日子收藏了足有兩個小時太陽的溫暖。大隊干部找到我家對我父親說:“你這樣,到集體勞動時會出工不出力嗎?”父親笑得粗聲粗氣,說:“誰敢跟我來比一比,若你不相信,把田地分了,你看看我會拖后腿嗎?”干部知道,父親還是生產(chǎn)隊長,生產(chǎn)隊的活父親不僅沒少出力,且更是帶頭在先。
渾身陽光的父親,灼熱的身子,確實顯得旺氣,只要父親在場,那塊小天地就充溢陽剛之氣。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村子要開公路,進了一批開山的炸藥,藏放在大隊部,這大隊部一向讓人感覺陰氣重,村子的人盡量回避單獨去那里,但火藥不能沒有人看護,大隊干部看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就怕了,說是晚上大隊部熱鬧的很,明明放在床底下的炸藥,不知怎么會被搬出來,第二天晚上他不敢再去看護,就決定看護炸藥一個晚上,記半天工分,但依然沒人去,最后干部找到我父親,說:“你陽氣足,就幫助看看吧。”父親真的去了,他說有工分掙還怕什么,人家問起大隊部的深夜情景,父親說就是老鼠多些,一樣好睡。這條公路開通,父親掙了近半年的工分。村里人夸我父親膽大,父親說:酒膽如火,酒氣沖邪,有酒還怕什么。父親好酒是事實,膽大也是真的,村里許多讓人卻步的事,父親總是當先,母親常抱怨他“假奇特,出風頭”?筛赣H說:“膽大拾官做,沒什吃虧!再說總要有個人帶頭”。
父親好酒在村里出了名,并不是他酒量大,而是他天天都得有酒,沒酒了喝酒糟的水,酒糟的水也喝干了,他到醫(yī)療站買了酒精兌著水喝!但他沒發(fā)過酒瘋,沒有因為酒敗事?lián)p人,這酒仿佛是渾身陽氣助燃油,經(jīng)過這一助燃,陽氣也就燃得更徹底,徹底的燃燒,父親身心不留殘渣,也就爽到徹底。
有一回,父親也喝了不爽的酒,那天父親端起飯桌上的一碗酒,半碗入腹,抬頭吐了口氣,想再次埋頭,此時大隊干部來了,叫他一起去破四舊炸神龕,說白天群眾可能會反對,所以選擇晚上行動。父親側(cè)過臉看了看干部,一下子趴在桌上睡著了。大隊干部罵開:“尿喝多了,還說膽大,也是一個軟蛋!”干部的手電在他身后照著,父親仿佛睡得很沉,一動不動,我知道此時父親是在像暴雨天呵護我一樣,呵護自己的影子,而不是在睡,干部一走,父親就醒了,說:“膽大總不能包天,神靈莫犯,眾愿莫違。操你媽!你不是軟蛋,你自個去好了!”一口喝干還余下的半碗酒,摔碎了那塊無辜的碗,我知道今晚父親喝的很不爽。
父親的充足陽氣,讓我生活得很陽光,那怕衣服補了又補,口糧粗而又粗,但沒覺得貧窮過,因為村子里被認為貧窮的孩子,處處顯得老實,可還處處招人嫌棄,就是哭聲也顯得特別小,可我不同,我不僅當了孩子王,還敢頂撞干部,甚至于下派的工作隊也照頂不誤,直到后來上中學、進城從沒低三下四過,直到工作,我一直充勁在父親的陽剛之氣中。
母親來電話,說父親病了,我真不相信這端午午時出生的父親也會生病,但確確實實病了,好像還病的不輕,腿腳都不聽取喚了。我?guī)е绞嗅t(yī)院看醫(yī)生,在這一程中,才知父親原來是這么瘦小,上下車我背得動,要做全身CT,我輕松抱上抱下,真沒想到他的影子,在朝陽里能陰一片地,在夕陽下能填滿一條村弄的父親是這樣弱小。是不是陽氣曬飛了他的身體里的水份,飛出的水又帶走身上的肉,也許有可能,要不然這能挑兩百多斤的身子,居然自身還不達百斤。
全身檢查過了,骨質(zhì)增生,壓迫了下肢神經(jīng),別的沒影響。我胡想著父親的病因,帶三個“午”出生的父親,骨頭硬得很,一定不缺鈣,不缺鈣就不會骨質(zhì)增生,這增生全因彎腰所至,面對著一家九口人,父親不得不對著對種子鞠躬,不得不對著莊稼叩頭,不得不對著秋收膜拜。從種子落土到果實入倉,父親要對天地叩多少回的頭,彎多少回的腰。只有大地知道,太陽看見,月亮作證,別人是無法計算的,幾十年下來,這腰彎得夠久了,彎出了縫隙,讓第三者都有插足的地方,父親增生的小骨頭就是在彎來屈去的脊椎骨中間。
父親八十多歲了,可我一直沒覺得他老,要不是這骨質(zhì)增生,父親依然是追著陽光走的人,就是如今,他一笑起來,依然滿屋陽氣,一發(fā)火,一樣烤得我臉上火辣辣的,難道他命里真的帶三頭牛,或三只虎,我沒有去查證,也不必去查證,進城的父親,依然沒改變喜歡陽光的習氣,弟弟房邊的那塊菜地就是他親手開劈出來的,頂著陽光,父親的鋤頭依然能發(fā)出脆脆的啃土聲,喝口酒,父親依然是爽心地微笑。帶三個“午”出生的父親,永遠是頂天立地的父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