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五年的夏天,我收到了九江學院的錄取通知書。那時,我對生活不抱任何希望,整天一個人躲在屋子里寫日記。父親的責罵聲像蚊子一樣在大廳里嗡嗡地叫,他并不知道我的內(nèi)心比刀子割過還痛苦。而我那些美好的夢想仿佛都在這張通知書面前化為灰塵,消散在空氣當中。
一天傍晚,我和父親因為要不要去復讀發(fā)生了沖突。就是那個傍晚,我決定逃跑。逃跑,我必須離開這個彌漫著火藥味的家。我從未離開過小縣城,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但那一夜,我決定去廣東。我什么都沒有拿,只懷揣著300元準備去流浪。我見過火車,但并未坐過火車。巨大的火車對我來說都顯得陌生。
第二天清晨,我在桌上擱了一張小紙條,就出發(fā)了。我坐上開往小縣城的客車,路旁的樹木在倒退,父親離我遠了。父親離我遠了,我的內(nèi)心仿佛豁達了許多,我要獨自一個人去闖蕩了,我不要上大學,我要賺錢,我要證明給父親看,我并不比任何一個人差。當我穿過長長的水泥路,走到火車站的時候,小小的車站稀稀疏疏地散落著幾個乘客,在陽光的照耀下,有點荒涼。望著掛了很多年的站牌,我有點害怕了。風在吹,風在吹我的后背,是不是父親追來了。十萬面鼓在內(nèi)心擂動。父親的影子像一個巨人在我的內(nèi)心來回地走動,我還是走向了售票窗口。我買了一張去往廣州的硬座,售票員把車票遞給了我,我的手心卻莫名地出汗了。我捏著火車票,走出售票大廳,外面的陽光不知什么時候被灰色的云朵遮住了,四周陰暗了下來。天要下雨了。一群蜻蜓在低空盤旋。它們是不是父親派來的偵探員?我無精打采地走進了候車廳,還有一個小時火車就要開了。對的,還有一個小時,我就可以逃離故鄉(xiāng),去一個陌生的城市開始新的生活了。不管這生活有多么艱難與痛苦,但畢竟我再也不用生活在父親的陰影下了。我是我自己了。
不遠處的鐵軌上,汽笛鳴響了,一列火車啟動了,它巨大的身軀緩慢地朝北移動,漸漸地,它快了起來,四周的野草在搖晃,風卷起鐵軌附近的白色泡沫盒和塑料袋,它們在風中旋舞,有的掛在了高高的電線桿上,有的落在碧綠色的水塘里。我的火車就要來了,內(nèi)心有一匹野馬開始奔跑起來。我的腦海里幻想著廣州高高的立交橋,川流不息的車輛,穿著時尚的人群。我又感到自己孤立無援了。我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除了去賣苦力,我能干什么呢?墒且粋常年在教室里讀書的學生怎么干的起繁重的體力活。我感到害怕,感到膽怯。我想退票?墒俏夷芡嗣。我不是已經(jīng)下定決心要逃離故鄉(xiāng),逃離父親的眼神么。我現(xiàn)在退票算不算一個懦夫,算不算一個膽小鬼。我暗示自己不能退票,一定要堅守到最后的一刻,一定要坐上南下的火車去廣州看看。
開往廣州的火車終于到站了,工作人員把鐵門打開,幾個背著行囊的中年人走了進去,我跟在后面,走得很慢。我回過頭,想再看看故鄉(xiāng)的天空,可是我望不見了,我只能望見慵懶的乘客和?吭趶V場的三輪車。我突然覺得自己很沖動,心里無比沉重。我終于走上了站臺,一列紅色的火車?吭谖颐媲埃褪撬鼘ネ吧某鞘;颐擅傻奶炜,連蜻蜓都不見了。雨水不知什么時候降落下來,灑在我的頭頂和臉上,流進我的嘴巴,一股澀澀的味道。我想,父親和母親一定在家里發(fā)瘋地找我。他們能憑一張語焉不詳?shù)募垪l就猜到我要逃跑么。如果他們此刻追來,他們一定在雨水中。就在我要踏上火車的那剎,一只大手緊緊拉住了我。父親氣喘吁吁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他的頭發(fā)凌亂,腳還在不停地抖動。
爸,你的腳怎么流血了。我驚恐地發(fā)現(xiàn)父親的腿受傷了,褲子上還有幾個窟窿。我和父親沉默地站立在起風的站臺上,紅色的火車從我們的身邊緩緩地開過,直至消失在荒野當中。父親不說話,只望著我。我低著頭。我看到鮮血把父親的褲子染紅了。我蹲在地上哭起來。雨水下得越來越大了。天地之間白茫茫一片。雨水把我的哭聲淹沒了。父親彎下腰,把我拉起來。我們都不說話。我扶著父親走出了火車站,空曠處野草被風雨吹打地東倒西歪,幾只野鳥在電線桿上孤零零地站立著,不時發(fā)出幾聲凄涼的鳴叫。
半小時后,雨水小了,父親一瘸一拐地把不遠處的摩托車推到我面前。父親一定是找我的過程里太急,騎著摩托車摔倒了。我的心在滴血,為我的不懂事。我說,爸,別騎了。我們把車鎖在這。我送你去醫(yī)院。父親依舊不說話,跨上了摩托車,啟動了油門,父親轉(zhuǎn)過身用眼神示意我坐上來。我最終還是上了父親的摩托車。父親的衣服全濕了,腳上的血液已經(jīng)凝成小血塊,粘在褲子上。我坐在父親的后面,仿佛聽到他的心臟在嘆氣。摩托車穿過小縣城的馬路,往家的方向逝去。車開得很慢,小雨灑在我的頭頂,也灑在父親的頭頂。這個時候,我才知道,父親有多么愛我。我的血液里流著父親的血液,我的歷史里藏著父親的歷史。我們是永遠的父子,也將成為兄弟。
二零零五年的八月,我選擇了復讀,不再和父親爭吵。父親也不再像以前那樣責怪我,反而給我寫了一封長長的信件和我交流。后來,父親去了山東幫舅舅的工程做施工員,離我千里之遠。他不時會給我打電話,鼓勵我學習,要我復讀不要有太大壓力。我也會在短信里提醒父親注意身體,早點回家團聚。我和父親的關系仿佛在一夜之間變得無比融洽。
后來,我讀汪曾祺先生的散文《多年父子成兄弟》,他在文中說道:“兒女是屬于他們自己的。他們的現(xiàn)在,和他們的未來,都應由他們自己來設計。”我感到現(xiàn)在的父親仿佛就是如此,他的頭頂長出了幾根白發(fā),額頭的皺紋越來越多,衰老在他的身體里慢慢擴散,但他給了我足夠多的自由,讓我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選擇自己喜歡過的生活。他不再勉強我了。有些事情,父親甚至我會征求我的意見,讓我拿主意。
我和父親就像兩列年代不一的火車,我還在快速地奔跑,而父親卻慢了下來。我從小就很怕父親,但如今當父親漸漸走向衰老,把一切的重擔交給我的時候,我卻感到無所適從。也許在骨子里,我還是依賴父親的。父親就是一家的頂梁柱,父親為我們遮風擋雨。現(xiàn)在的父親總喜歡和我們嘮叨,說陳舊的往事,說我們該如何工作,該怎么帶孩子。母親說,父親真老了。父親常在母親面前念叨希望我早些結婚,早些生孩子?刹皇,父親已經(jīng)在電話里提過多次了。
父子多年舊事老。我愿意坐在開滿花草的院子里,聽父親講往事,這樣的時光彌足珍貴,它們將一點一點滲透在我和父親的身體里,讓我們到達彼此的默契。這樣已經(jīng)足夠。我們所追求的溫馨與幸福應該就是這樣吧。
周興,江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西師范大學2010級文學院研究生,有作品散見于《求學》《詩潮》《散文詩》《天津詩人》《創(chuàng)作評譚》《文學與人生》《贛西文學》《南昌晚報》《新干縣報》《江西工人報》等,有作品入選《2009新散文周刊》和《2010年中國高校文學作品排行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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