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兩旁綠草萋萋的鄉(xiāng)間小路,經(jīng)過記憶中那片露珠盈盈的荷葉,憑著殘存的視力朝著那霧靄籠罩中的村子走去。
那里有我的師娘和她女兒——我的師姐。我的師傅兩年前去世了。他是我們這里很有名的算命先生和二胡演奏高手。按說我?guī)煾狄呀?jīng)不在了,我便沒有三天兩頭往他家里跑的理由,而且我跟師娘的關系并不親密;可我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腿腳。
啊,我知道了!吸引我的,是師姐身上梔子花的香味兒,是她好聽的聲音,還有她做的飯菜那個好吃啊,遠遠超過我的母親。
四年前,我離開學校回家治療眼病,出于對阿炳的崇拜和對那些甘美的二胡曲的喜歡,拜在我?guī)煾甸T下學習二胡演奏技法。
師姐大我兩歲,是我的校友,高我一個年級,姐姐遠嫁,哥哥邊陲放哨站崗;她含淚放棄中考,回家當爸媽的眼睛。
初見師姐,我的靦腆變本加厲地在她眼皮底下暴露無余,可她半點都不體諒我的苦衷,盯著我一個勁兒說“可惜”、“遺憾”……
師傅不在了,我仍然留下吃午飯,挨到天擦黑才回去。這,可不能全怪我嘴饞,你們不知道我這師姐,她不是客氣,而是脾氣,我留下不是因為她熱情,而是她的隨意。
她的手也的確巧,同是炒黃瓜片,嚼起來脆爽脆爽;同是番茄湯,喝下去心里潤潤貼貼。她總喜歡我多吃些,我每回也都是吃的溝滿壕平。她也高興,還說這樣收拾起來便當,得感謝我?guī)土怂拿Α?/font>
她先咕咕隆隆漱完口,然后麻利地收拾鍋碗瓢盆,完了就拉張椅子對面坐下,照例出謎語我猜。我驚奇她肚子里怎么有那么多謎語和趣味數(shù)學題,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她一直用心積累。我若猜不中做不出,她就說“嗯,這個是有些難”;我若答錯,她就咯咯地笑,叫我再動動腦筋;要是答對,她就夸我腦袋瓜子靈。我和師姐你來我往,熱火朝天,師娘卻只是默默地一旁坐著,不知道是累了還是不高興。
有一回,師娘鄭重地為我提親,目標是她村里的一個姑娘。師姐一聽名字就火了,責怪師娘不該將傻子與我聯(lián)系起來。我堅信師姐的眼睛那刻一定是瞪成了一對燈籠,而且白多黑少。
最后一次去師姐家,是我離開家鄉(xiāng)去外地的前一天。
天已是晌午,師娘還是照常佝僂地坐在那張老椅子上,可不見我的師姐。我心里發(fā)慌,平靜地問師姐人哪里去了。師娘說去親戚家送禮去了,得幾天才能回,天剛蒙蒙亮就走了……她的聲音雖沒路出破綻,但我知道她撒了謊,因為如果師姐幾天不在家,她的生活就要抓瞎?刹还芩脑捠钦媸羌,我都不能不撤,不然又壓抑又尷尬。我剛要告辭,她仰著臉喊住了我,說:“雖然你師姐心里有你,但你不能苦了她,我姑娘命苦,從小到大沒享一天福,你自己想想,你能讓她享福嗎!”師娘的聲音有幾分凄然幾分憤然。我的鼻子一酸,想流淚。我不是怪責師娘,而是很心疼師姐。我知道,為了照顧師娘,她謝絕了許多同齡人南下打工見識精彩世界的邀請,還不讓師娘知曉。
我剛要默默離開,師姐就在門外喊起我的名字,聲音像春天的陽光,那么的明媚。我看著師姐風風火火進門的身影,嗅著她身上的梔子花香,生出了帶她去天涯海角的心情。
師娘的確騙了我,原來為了搶活不等天亮,師姐就干活去了。家里兩畝水稻田,灌水、下肥、扯秧、插秧,都是師姐一雙手。這時候我越發(fā)難受,十二分地心疼師姐。
吃完午飯,我有一搭沒一搭跟師姐聊著天。師姐也看出來了我很不對勁兒,可她沒有執(zhí)意問我,她知道我若不想說,她緊著問也是白搭。
外邊,天慢慢壓下來了,雞們也陸續(xù)返回,我低沉著聲音對師姐說我明天就動身去某地。”師姐埋怨我不該到臨走才說。她嘆了一口氣,說,我送送你。
村外。黑壓壓的天,沉靜靜的地,這氣氛,仿佛在跟那遠方西天的落日默默道別。師姐背靠著樹干,樹干上潤潤的葉子在凝固的空氣中微微抖動。師姐哭了。我知道她心里苦。我輕輕摘下師姐頭上另一朵梔子花,要師姐送給我,師姐用力點頭,要我一定給她來信。
我將這朵梔子花包起來裝進口袋。我十分喜歡梔子花。說來奇怪,那時很多花我并不喜歡。牡丹雖美,可太過富貴妖嬈而望塵莫及;茉莉雖香,因太過濃艷而可親不可近;蘭花因之高雅而若即若離。那梔子花,其香,濃而不烈、清而不淡,香得純粹無雜,如清澈可見的溪底,像師姐明澈的心靈;其花,肥韻韻,不留余地地展開,像師姐豐滿的身體;它不擇土壤,不攀高求寵,扎根貧瘠,兀自開放,安之若素,像師姐的品格。
第二天,我懷揣那朵梔子花踏上了遠處的火車,雖然我很是呵護,可不幾天,那朵梔子花還是枯萎了。我沒給師姐寫信,為了不耽誤師姐的幸福。
人到欲說還休的中年,師姐的形象慢慢淡去,回顧那段生活,師姐讓我懂得了梔子花的美好,并成為我心中永開不敗的梔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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