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生氣大概有三種:呆,酸,狂。
呆,自不必說,這是中國文人最常見的性格,也是幾千年來刻板呆滯的教育氛圍所培育出來的文化廢物。君不見,搖頭晃腦吟經(jīng)誦詩者,倒背如流卻不求甚解者,苦讀寒窗而不問世事者,皆為此類人的典型代表。
宋朝有位先生,平日滿口“之乎者也”,成天將四書五經(jīng)掛在嘴邊,不管和誰交流,都要引經(jīng)據(jù)典博引旁證,罵一個俾女也要引用《論語》。時人恥笑之,斥其為"掉書袋"。這類人若不能稱之為“呆”,天下恐怕就沒有呆子了!
在呆氣沖天的醬缸里,莫說是普通讀書人,就是赫赫有名的大學(xué)者也難免呆板腐朽之氣。大學(xué)者俞正燮曾致力于研究中西方人的生理結(jié)構(gòu),最后得出中國人肺六葉,心七竅而西方人肺四葉,心四竅,故而“國人信洋教,內(nèi)臟數(shù)目不全”的荒謬結(jié)論,怎不令人咋舌?而以反叛禮教著稱的顧炎武,也曾搜索枯腸窮盡一切手段證“服、讀、逼”的一百六十多個理由,可見“呆”風(fēng)所及,即便是名垂千古的萬世師也不會幸免于難。
至于酸,也是司空見慣眾所周知的。所謂“酸文人”是怎樣的群體?是吃碗炸醬面還要吟詩作對的“才子”;是上趟廁所都能體會到人生至理的“怪杰”;是吐口痰抹干凈嘴之后就開始大談思想道德建設(shè)的“高人”;是那些滿口仁義道德禮儀廉恥,災(zāi)難來了卻第一個不見蹤影的衛(wèi)道士。
歷來都不乏這樣的讀書人,他們看到花謝日落甚至死貓死狗都會感慨滿腹詩詞連篇,而真正面對國破家亡山河破碎時卻渾渾噩噩茫然無知。他們的神經(jīng)似乎除了風(fēng)花雪月鶯鶯燕燕之外,對于任何關(guān)乎民族危亡時代變遷的大事都是有名無實的擺設(shè)。月下吟詩,花前賞景早已麻痹了這些自詡為文化人的文學(xué)觸感,只剩下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的酸 —— 假如做學(xué)問是打醋倒醬油的話,他們絕對是文化巨人。
我們有幾千年引以為豪的文化史,也應(yīng)該有幾千年的文化瑕疵,這是很正常的。
然而世事無絕對,凡事都是會有例外的。
按說以當(dāng)時呆酸之氣熏天,讀書人非呆即酸的情形來看,似乎不會存在什么特例,但偏偏有的讀書人不落俗套,可以做到出淤泥而不染。這些人讀書萬卷而不盡信書,海納百川卻不皓首窮經(jīng),他們有本事透穿紙背,看到遠甚于字里行間的東西。他們是目中有色心中無色,什么名與利,功與過,在其心頭不過是一攤只會招蒼蠅的糞土,王公貴族也好,販夫走卒也罷,只有真正的才華橫溢,他們才會將之視為摯交。他們鏗鏗自守,在物欲橫流的世道中依然苦苦堅持著自己身為知識分子的基本操守。
常說中國文人有“天真病”,這“天真病”的表現(xiàn)之一就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使盡吃奶的力氣想要“力挽狂瀾于既倒”,王安石變法,張居正改革,文天祥抗元保宋業(yè),均屬此類。雖然眾所周知,在歷史的浪潮中,這狂瀾是勢必要倒的;雖然他們以命相搏的努力所換取的,也許只是令后人匪夷所思的固執(zhí),但對于這種“天真”,我們非但不可以嘲笑,還應(yīng)該致以無限的敬意!
而這種“天真”除了表現(xiàn)為所謂的“固執(zhí)”之外,還有一種外在表現(xiàn),就是“狂”。
那就不得不在此聊一聊這書生之“狂”。
書生之狂不是源于顯貴的身世或者富裕的家業(yè),也不是不可一世的偉大功勛,而完全是出自“坐擁百城”所熏陶出來的文化氣質(zhì)。真正具有這種氣質(zhì)的讀書人,卷帙浩繁的典籍已經(jīng)將他們的思想打開,汗牛充棟的學(xué)識已經(jīng)把他們的精神境界提升的了令人高山仰止的高度,滄海桑田的歷史他們早已了然于胸,他們早已"將是非蕩開,把人物掃盡",因此, 他們可以比常人看得更深更遠,也隨之增加了不少恃才傲物或者玩世不恭的言行。
比如西漢的終軍。
終軍十八歲時,被選為博士子弟由濟南入關(guān)求學(xué)。過關(guān)時,關(guān)吏給他襦作為日后出關(guān)憑證,終軍棄襦,豪言道:“大丈夫西游,不得志決不出關(guān)!”后來果然飛黃騰達,持節(jié)出關(guān)。又有武帝時南越王欲叛漢自立,朝廷商討征伐事宜,弱冠之年的終軍主動請命:“愿受長纓,必羈南越王于闕下!”果然以一己之力,說服南越王歸漢。
唐代蜀人陳子昂,入京之后寂寂無名,于是以千金購得一古琴,邀眾名士前來賞琴。琴畢,當(dāng)場碎琴,道:“有我的文章詩句在,這千年古琴算得什么?”說罷將自己的文章分于在座各位,立馬聲名大噪。
恃才傲物本身就應(yīng)該是真正中國讀書人的一大特點,憑著一身才華,就敢振臂大呼:老子天下第一。雖然他們幾乎都不是天下第一,但倘若連自詡天下第一的氣魄都沒有了,還談什么經(jīng)世致用?還敢奢望什么“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只有具備了像終軍陳子昂一樣舍我其誰的滿身狂氣,才能真正有所作為!
然而奇怪的是,能夠如終軍那樣狂出名堂的中國文人是少之又少的,對于像如安鴻漸,東方朔,李覯這樣學(xué)富五車又恃才傲物的不世之才的記載,只有在諸如《調(diào)謔編》《啟顏錄》之類的笑話書中才會占據(jù)比較大的篇幅,可見書卷狂氣往往是相當(dāng)不討好的。
《閱微草堂筆記》中有這樣一則故事,陳竹吟與朱青雷同游長椿寺,忽見一橫幅楷書,上曰:“梅子流酸濺齒牙,芭蕉分綠上窗紗。日常睡起無情思,閑看兒童捉柳花。”落款是山谷道人。正議其真?zhèn),旁邊一乞丐斜睨一眼,笑?“黃魯直乃書楊誠齋詩,大是異聞!”說罷拂袖而去。朱青雷驚呼:“能作此語,安得乞食?”陳竹吟嘆道:“能作此語,安得不乞食?”
此語可謂妙哉!就是因為博覽群書滿腹經(jīng)綸,什么都看透了,什么也都看不起了,這個世界還會容納你嗎?舉世皆濁,就你在那兒潔身自好:眾人皆醉,就你在哪兒喋喋不休地爭論是非曲直,這樣的人,能夠做成乞丐已經(jīng)算上帝對他很夠意思了!
明末以異端自居的李贄,為人特立獨行,思想不拘禮法,不可謂不狂?伤南聢鍪鞘裁?被冠以“猖狂放肆,相率煽惑”的罪名打入黑牢,成為歷史上很少見的幾個因思想獲罪的文人之一,最終以自刎獄中這樣一種極端的方式,結(jié)束了自己狂妄而又為千夫所指的一生。
就像李敖先生在《傳統(tǒng)下的獨白》中所說的那樣:“特立獨行的知識分子,在中國很難存在,存在也很難長大,長大也很難茁壯,茁壯也很難持久,持久也很難善終。”可見書卷狂氣雖為書生意氣的核心所在,但要真正在這片土地上生存,還是要“拿生命賭明天的”!
東漢趙壹恃才傲物,為鄉(xiāng)黨所棄,作《刺世嫉邪賦》,其中有一句是:“文章雖滿腹,不如一囊錢。”駱賓王也有“尤輕五車富,未重一囊貧”。這“五車”與“一囊”之間的對比,就道盡了自古天才雖然文章滿腹只因性格輕狂而郁郁不得志的尷尬境遇。
當(dāng)然我們也無法忽視另外一類讀書人,他們自知無法扭轉(zhuǎn)乾坤,也無意留在官場為眾人排擠,于是選擇了歸園田居呼嘯山林,但依然難掩狂人本色,由于行事異于常人,故又被冠以“離經(jīng)叛道”的標簽,淪為衛(wèi)道戰(zhàn)士們口誅筆伐的活靶子。
其實,對于這樣的書生,說其“離經(jīng)”則可,言其“叛道”就實在是非常的不合理。余秋雨先生說過:“叛逆者往往比衛(wèi)道者更注重規(guī)矩后的核心。”書卷狂氣僅僅是他們外在的氣質(zhì),由于早已洞悉世事,他們的言行舉止自然不會拘泥于離經(jīng)叛道,只是對于禮法之后所存在的人間真情與至理,較之那些假道學(xué)和偽君子,是無比在乎的。
莊子的妻子病死,他“鼓盆而歌之”,別人以為他是沒有感情的冷血動物,實質(zhì)上因為他已參悟生死,“鼓盆而歌之”并非慶祝自己可以續(xù)玄去再娶個美嬌娘,而是對妻子往升極樂的祈禱。
阮籍正與友人喝酒,家人來報他的母去世,他若無其實的令其退下,照喝不誤,在快要喝完時“舉號一聲,吐血數(shù)升”。老母去世,本應(yīng)痛苦流涕地即刻奔喪,他卻照飲不誤,此乃不拘禮法之表現(xiàn)也:而“舉號一聲,吐血數(shù)升”則正是賢兒孝子的本色所在。捫心自問,世間有幾個人會因為失去母親而“吐血數(shù)升”?那些整天高唱“仁義理智信”的道學(xué)先生會嗎?那些對阮籍口誅筆伐的衛(wèi)道士會嗎?
所以說,盡管離群索居嘯居山林,書生們依然以自己的方式堅持著對這個世界最美好東西無比堅定的信念。漫卷的書生氣下掩蓋的,不僅是對世風(fēng)日下的無奈,更是對人間正道近乎偏執(zhí)的捍衛(wèi)。
可是環(huán)顧當(dāng)代,真正可以做到書生意氣,可以“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又有幾人?
喻斌有句詩云:“名士風(fēng)流原自喜,狂奴故態(tài)任人譏”讀萬卷書所培養(yǎng)出來的“老子天下第一”的狂氣,永遠是一個讀書人獨立思考的氣質(zhì)歸屬。
周國平先生有句話:“天才不應(yīng)該期待自己有更好的待遇,否則就等于期待自己不是天才。”終軍飛黃騰達,很大程度上仰仗其沖天狂氣;乞丐潦倒落魄,也可以說是拜狂傲所賜;阮籍呼嘯山林,也是不愿與世俗同流合污的狂態(tài)使然,但就本質(zhì)而言,他們都活出了自我,都是“天地一沙鷗”。
在我看來,不管貴如終軍還是貧若乞丐,抑或像竹林七賢一樣嘯居山林,讀書人都是不應(yīng)該收斂自己的書卷狂氣以求明哲保身與其每天戰(zhàn)戰(zhàn)兢兢諱莫如深地活在曲意逢迎與阿諛奉承之中,倒不如縱酒放歌尋樂,古案青燈求知,一身正氣兩袖清風(fēng),以期了度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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