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不信佛,今天,卻在普救寺聆聽著千年一嘆的愛情絕唱。
眼前,紅墻青瓦匝繞,古塔巍然屹立。綠樹叢中,殿臺樓宇若隱若現(xiàn)。
普救寺座落在山西永濟(jì)市蒲州古城東不足十里的小山坡上。殿宇憑借著高塬順勢而上,雄渾挺拔。南面,是巍巍的中條山。西邊,滔滔的黃河如一條白練向東飛逝而去。寺前就是當(dāng)年長安經(jīng)蒲津關(guān)通往并州太原府的古驛道。
炎炎烈日下的普救寺更為靜謐,沿著古驛道,我們趑趑而行。我知道,唐代大詩人元稹是從這里走進(jìn)普救寺的,接著,鶯鶯坐著馬車來了,張生也騎著馬來了。一次純屬意外的相助,卻促成了人海兩端的男女仿佛蓄謀已久的相見。從此,四大皆空的佛門凈地便成了愛情的圣地。
一個不該發(fā)生愛情的地方發(fā)生了愛情,一塊禁欲至上的“凈土”也燃燒起了熱烈的情欲。從此以后,普救寺內(nèi)的誦經(jīng)聲里多了一些世俗味,就連寺內(nèi)的舍利塔也被改成了“鶯鶯塔”。 我喜歡這樣的寺院,佛教本身就是世俗的教義,有了男男女女,才是真正成了佛。
一個愛情故事發(fā)生在一座寺院里,這真是一件撩人心魄的事情。
二
跨進(jìn)普救寺的大門,迎面便是一階高高的石梯。正午時分,游人稀少。我們拾級而上,石階兩旁護(hù)欄的鐵鏈上綴著許多銹跡斑斑的同心鎖。此時,身邊走過一對牽手的情侶,他們臉上露出幸福的笑容。我似乎得到了某種暗示,腳下不由地加快了步伐。
登上平臺,是大鐘樓。普救寺大鐘,上面的溝壑花紋還依稀可辨。當(dāng)年的普救寺,應(yīng)該是鐘聲悠揚,香火繚繞,人群熙攘,多少信男善女來這里拜佛祈福,這悠遠(yuǎn)的鐘聲不知擺渡過多少迷惑的心靈。而今,在它前面只有十幾米的觀戰(zhàn)臺上,幾個游客正興奮地擂著大牛皮鼓,給這夏日憑添了些聒噪。塵世的喧囂恐怕已讓許多人無法凈心向佛了。
不覺間已走在塔院回廊,這里樹木蔥蘢,白亮的陽光灑在地上,斑斑駁駁,讓我恍惚迷離。回廊四周墻上的一幅幅壁畫,向我們訴說著那個關(guān)于西廂的愛情故事。崔相國的遺孀鄭夫人為了躲避兵荒馬亂,帶著女兒鶯鶯,丫鬟紅娘一行人暫居在普救寺。接著,洛陽才子張生在去長安趕考的路上,被這里的迷人風(fēng)光所吸引,也來到了寺院。
一個月色溶溶的夜晚,正在此賞月的張生,無意間看見大雄寶殿前的過道上,閃過鶯鶯婷婷的身影。從此,張生便陷入了相思。
也許世間總有太多陰差陽錯的夙緣,此時的蒲州正遇兵匪,家中殷實的鄭夫人驚懼得不知如何是好。而此前,張生正好與蒲州將校的朋輩頗有交情,于是便請軍官保護(hù)她們,這才免于劫難一場。事后,鄭夫人感激不盡,就設(shè)宴款待張生。這男子的舉手之勞,在鄭夫人一家看來卻已是盛大的恩德了。
我不覺走過了鶯鶯塔與大雄寶殿,徑直來到了這座三合小院——梨花深院。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fēng)。”這是著名的《西廂記》專家王繼思先生的墨寶。鶯鶯就住在院內(nèi)的西廂房里,《西廂記》的名字便由此而來。
東廂房里,是鄭夫人設(shè)宴款待張生的蠟像情景。那個半遮面的女子臉上泛著淡淡的紅暈,她拘謹(jǐn)沉靜地坐著。張生是不會知道的,就是這次的不期相逢,給予他的或許只是一時的感情迷戀,卻造成了眼前這個癡情女子一生的痛楚。
未經(jīng)世事的丫鬟紅娘向男子泄露了小姐鶯鶯的秘密。于是,詩書傳情。翌日,鶯鶯收到張生的兩首春詞后,以《明月三五夜》來含蓄表達(dá)自己的情思:待月西廂下,迎風(fēng)戶半開。拂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這寥寥數(shù)語,卻道出千般閨情萬般相思,并且巧妙暗示了約會的時間及路線。此時,我們不能不為鶯鶯的大膽而感嘆。
東廂南側(cè)的墻下翠竹懷抱著一塊太湖石。墻外有一株杏樹,枝繁葉茂,這里就是當(dāng)年那男子赴約半夜跳墻的地方了。當(dāng)這男子站在鶯鶯面前,她片刻的羞澀之后,竟毫不客氣地拒絕了張生。鶯鶯出爾反爾的行為讓人摸不著頭腦。其實,鶯鶯所處的時代是封建禮教禁錮人性的一個時代,“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才是正統(tǒng)。她的行為為當(dāng)時道德禮教所不容,但真實的情感又是如此的強(qiáng)烈。在情與禮的矛盾沖突中,鶯鶯終于做出了讓所有人瞠目結(jié)舌的大膽舉動,她選擇了愛情。
為了西廂約會,鶯鶯準(zhǔn)備好了一把鎖,讓紅娘送去,并告訴約會路線。張生問她,夫人知道了怎么辦?誰知她只是淡然一笑,“那就教你做她的姑爺就是啦。”當(dāng)張生要進(jìn)京趕考依依不舍之時,鶯鶯沒有做一般的兒女態(tài),更沒有阻攔,只是泰然地告訴他,“不要這樣,像永別的樣子,我一定會等你回來的。” (《鶯鶯傳》)夫人察覺之后,詢問她時,她依然十拿九穩(wěn)地說,“ 他會回來的,F(xiàn)在他得去趕考。”離別之時,她僅以一曲《霓裳羽衣曲》來含蓄表達(dá)內(nèi)心的情感。鶯鶯,一個封建禮教束縛下的閨中女子,竟然如此從容鎮(zhèn)定地相信愛情!難道她此時內(nèi)心沒有一絲的顧慮與擔(dān)憂?
第二年,春暖花開的時候,鶯鶯收到了張生的信,信中說,“唉!長久分別之后,誰知道銀河彼岸會發(fā)生什么事呢?我的前途渺茫難測,一如天上的浮云,我怎么知道你會始終潔白如雪?桃花春天盛放,誰能禁止愛花的人攀折呢?……與其苦苦無盡期的等待,還莫如就此分手的好呢?” (《鶯鶯傳》)
鶯鶯仿佛跌入了無盡的黑暗地獄。張生竟把自己的薄情,堂而皇之地解釋為對鶯鶯品質(zhì)的詆毀。當(dāng)愛情的悲劇真實的發(fā)生在眼前,她沒有選擇聲淚俱下地與他當(dāng)面質(zhì)對,為愛去討一個說法。她沉靜下來,還是寫信一封,讓他的好友楊巨源捎去,“告訴他,我很好。”她把最后一把賭注押在了這封信上。
“長安行樂之地,觸緒牽情,何幸不忘幽微,眷念無斁。鄙薄之志,無以奉酬。至于終始之盟,則固不忒。鄙昔中表相因,或同宴處,婢仆見誘,遂致私誠。兒女之心,不能自固。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無投梭之拒。及薦寢席,義盛意深,愚陋之情,永謂終托。豈期既見君子,而不能定情,致有自獻(xiàn)之羞,不復(fù)明侍巾幘。沒身永恨,含嘆何言?”
幾行白紙黑字,猶如一把鋒利的刀劍。這是鶯鶯在愛的法庭上為自己做的一場精彩的辯護(hù),是對張生的一種無情的鞭撻,這更是一場無聲的反擊。在愛的面前,她始終是一個無畏者。
張生真愛鶯鶯嗎?我沉思良久。我本以為張生即便為了名利前程榮華富貴,想始亂終棄,也要有個堂皇的理由,即便說自己才疏學(xué)淺,前途渺茫,辜負(fù)了鶯鶯的期望,無言以對,請鶯鶯忘了自己也罷。沒想到竟然先潑臟水,污蔑鶯鶯的品行,不由得人義憤填膺!
當(dāng)鶯鶯再次見到楊巨源時,沒有見到回信。她知道,那個外表英俊瀟灑、心理陰暗的書生真的無以言對了。在經(jīng)過幾番努力與掙扎后,鶯鶯也難以抵擋命運如此絕情與悲情。
審視這段凄美的愛情,鶯鶯一個勇敢熱情的女子,為了愛情,她勇敢與世俗命運抗?fàn),。她渴望張生也像她一樣勇敢地面對愛情,沖破世俗的籬笆,但愛的力量在面對社會的世俗偏見和封建倫理的大山是如此脆弱,所有的愛戀、所有的期待、所有的努力都也已風(fēng)干。
鶯鶯用癡情譜就了一曲愛情絕唱。這愛情是率真的女子與俗世男子的一種碰撞!這碰撞的聲音嘹亮激越回響了千年!
“呱呱”的塔叫聲傳來,仿佛是一陣陣此起彼伏的嗚咽。光陰深處,女子哀怨的面容已日漸憔悴。我的心不禁悲涼起來。
這真的是又一個人們司空見慣的癡情女薄情郎的愛情故事嗎?
三
普救寺成為西廂記故事的發(fā)祥地,成為成就愛情的圣地,是有生活原型的。最早把這個故事傾訴出來的就是中唐大詩人元稹的《鶯鶯傳》,亦名《會真記》。
當(dāng)年,元稹在蒲州做過官,他寫的傳奇小說《鶯鶯傳》,其實就是他的自傳體,隱含著他婚前的戀愛生活。21歲的元稹寓居蒲州,與其母遠(yuǎn)親崔姓之女名“雙文”相識相戀。晚年的元稹多次在詩作中提到雙文,“憶得雙文人靜后,潛叫桃葉送秋千”“憶得雙文衫子薄,頭云映褪紅酥”。這“雙文”就是后來傳奇小說《鶯鶯傳》中的崔鶯鶯。我想,元稹如此隱晦地表白,是對自己道德的懺悔,良知的發(fā)現(xiàn)嗎?可惜那段歷史再也無法問詢了。
鶯鶯,世間所有女性的愛與哀愁,似乎都寫進(jìn)了這樣一個軟語般的名字。這樣一個柔弱的女子,竟是一個大膽的叛逆者。她用一生只書寫了一個大大的“愛”字,這深沉而熾烈的愛,遂成千古絕唱。
鶯鶯,千年之后的我再次走進(jìn)你,悄悄地讀解你的微笑,你的哀愁,你的矜持,你的熱烈……雖然我不敢奢求到底能懂多少。
深夜,院子里,明月朗照,樹影婆娑。我不覺間又想起了那首詩,抬頭東望,空蕩蕩的,沒有花影,更何來玉人;剡^神來,我不覺啞然一笑。低頭間,那女子婷婷的身影又飄然而至,隱隱的哀愁又如潮涌來。
悲從何來?何來之悲?涼氣陣陣襲來,冷不丁地,我竟然也打了一個寒顫,在這個夏日的深夜。作為悲劇主角的鶯鶯有錯嗎?一個對愛情如此坦誠、執(zhí)著的女子,又有何錯啊?
其實,悲劇的根源不妨要追溯到這樣一個歷史背景。近代大學(xué)者陳寅恪先生曾說:“蓋唐代社會承南北朝之舊俗,通以二事評量人品之高下。此二事,一曰婚。二曰宦。凡婚而不取名家女,與仕而不由清望官,俱為社會所不齒。”唐代是開放外向的社會,唐代文人是功名現(xiàn)實的人,其中作祟的不過是這些文人的政治理想和安身立命的觀念罷了。由此看來,一切罪惡便昭然若揭。
在這場注定悲劇的愛情絕唱中,鶯鶯是主角,休止符卻是唐代仕婚觀。在愛情的舞臺上,元稹是主演,導(dǎo)演卻是社會價值觀。
至于故事到了元代“王西廂”,結(jié)局則發(fā)生徹底的改變,悲劇一改成了喜劇。那是因為元明期間,文人失去了干預(yù)社會的機(jī)會,只有沉浸在文學(xué)世界中,以談情來對抗名利的幻滅, “情”便成了沖破現(xiàn)實束縛,追求理想的載體。所以王實甫就決然地給西廂的故事畫上了一個“愿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完美句號。如果說《西廂記》是根據(jù)人們美好愿望而寫成的一篇成人童話,那么元稹的《鶯鶯傳》則是一曲真實而癡情的絕唱。
幾千年來,癡情女負(fù)心漢的悲劇依然在一幕幕上演,宋代的陳世美,元代的杜十娘……即便在物欲橫流的今天,這樣的故事仍在一遍遍被復(fù)制粘貼著。物是人非了,如果鶯鶯此時此地再演繹那段愛情的話,我不知道,結(jié)局會如何呢?
一個人的悲劇,其實也是一個時代的悲劇;蛘撸粌H僅是一個時代。
前一段,聽到一個消息,普救寺將以1000萬元的身價面向全球征集鶯鶯塔的獨家冠名。 “我們想尋找有文物保護(hù)責(zé)任感的企業(yè)家來投資保護(hù)鶯鶯塔,讓人們能長久地在這愛情之塔下祈求愛情。”負(fù)責(zé)人這樣說。聽到這個消息,我的心里頓然有了一種暖暖的感覺。
徜徉在梨花深院,我憑吊那三生傳說,體味那千年一嘆的愛情絕唱。古樸的鶯鶯塔依然屹立著,眺望眼前黃河滾滾,青山巍巍,又有誰在為相思而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