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呱呱落地的第一聲泣哭,本身就是一種罪惡。我想我從母腹里蹦出來的時候,一定渾身血淋淋的。我一向是那么執(zhí)著的癡愛著雪,可能因為白色是生命最可貴的原色。
那天下雪,我在棗林邊肆無忌憚地撒尿。我們村里那個瘋子一把抓住我的“那個”,歇斯底里地吼道:我的純純的純種,跟雪一樣純!我天字第一號地恨透這個獸物,可他卻原地臥倒抓了一把雪塞在嘴里狼吞虎咽沖著我莫名其妙的狂笑哩。我對著蒼天,望著我太陽一般崇高家鄉(xiāng)棗樹一般結實的形象,我想我是父母靈與肉結合的那一瞬間的杰作,這一定是無可挑剔的偉大的真理。
我們村里那位九十二歲的劉老太曾鄭重其事地對我說:你媽年輕時真漂亮啊,美得疼人哩。我的想像力是超群而偉大的。我敢膽大地推斷:我母親做姑娘時肯定美得疼人。天生一對會說話的黑葡萄眼睛,絕對生得恰到好處。那張嬌嫩如紅蘋果一般手指一摸直滴水兒的模樣,無疑是上帝最滿意的佳作。劉老太其人拌湯嘴菩薩心。她后來曾十分惋惜地對我說,女人長得好,自會招花惹草。不過,誰年輕時沒幾件花花事。我那會兒就被相好的圍得水泄不通呢。
我對劉老太的坦誠佩服得五體投地。在一段相當長的時間里,她曾是我母親崇拜的偶像?芍袊呐耸侨耸篱g最苦命的生靈。男人倒還幸運。我外公一生闖關東下云南,修橋補路積德行善吃喝嫖賭坑蒙拐騙十八般武藝他樣樣都干,到老境還是兒孫滿堂福星高照。我始終對于我外公這一類最英雄好漢最王八蛋的家伙采取無所謂的態(tài)度。但有一點我至今仍耿耿于懷。他曾窮光蛋一個還挖空心思不擇手段將財主的女兒后來我叫她外婆的大家閨秀搞到手言說這是什么叛逆精神,卻只準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硬是棒打鴛鴦將我生父即我上文說到的那個瘋子與我母親活活拆散,親手制造了一幕震驚中外迄今全球罕見的悲劇。這使我母親和我還有我的子子孫孫永遠不能饒恕他的。
我母親十八妙齡便愛上英俊少年二十剛出頭的我父親。他倆自幼青梅竹馬同窗數(shù)年沒人介紹便宣誓長相廝守偕頭百年。我父親那時守邊關在新疆庫爾勒。我外公大兵出身卻瞧不起大兵,這不是同性相斥我想一定是嫌貧愛富。那一年我父省親回陜時值冬臨雪降。我外公聞訊把我母倒鎖閨室不許一對情人相會。我母親越窗爬墻好不容易在村外十里棗林與我父傾述離別之情。
我知道那天風云突變,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雪花紛紛揚揚飄在我母親烏黑的秀發(fā)上恰似天女散花,北風呼呼習習拂過我母親紅透的臉猶如蜻蜓戲水。風雪映襯下我父親頭上的紅五星是那么堂皇富麗圣潔無比。我母親猶抱琵琶半遮面,我父親此時無聲勝有聲。偌大的宇宙此時仿佛一切都不復存在只有兩顆心與心的撞擊。于是他倆便相偎在雪地上,不一會兒便被風雪掩埋進入了如同雪一般圣潔的極樂世界。我想我就是我父母這對“飲食男女”在這個凈潔的極樂世界里孕有的情種。
我一向是那么癡愛雪癡愛著白色,恐怕因為白與雪有著血肉的聯(lián)系。我想自從盤古開天地一定是先有雪而后有白色這種生命的本色的。
我們村從前樹大廟高光棍多。到我父母那時已沒有了和尚拆了廟。誰的權力大誰的話就靈驗。我外公在整個家族中的權力是至高無上的。他指著我母親的鼻子吼道:這簡直是敗壞門風大逆不道!于是族人奮起,打斷我父親的一只大腿不上算還要當街示眾。三日之后,我母親便給本村有名的王大頭的禿頭兒子做了老婆我外公竟說這才是門當戶對天湊地合。
冬天過去是春天。一年年一月月,我們都得這樣過。
我偶爾翻閱了一下本人撰寫的《村志》,有一個偉大的發(fā)現(xiàn)決不亞于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我想男人之魅力不僅在于他能夠征服女人。更在于他能夠戰(zhàn)勝比其更強大的男人。我對毛澤東其人一向崇拜得無與倫比。這倒不是因為他是一個偉大的領袖,也不是新近報刊提及的“他人窮志不短”的那種,而恰恰是因為他是一個偉大的鐵腕政治家。他永遠是那么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水擊三千里,并且使自己能夠始終立于不敗之地。作為一代天才的哲人,他活著的時候,主宰著中國社會,死了以后仍然影響著這個社會。
由是我想:世間一切矛盾都可簡單的歸結為爭奪領導權的問題。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個世界永遠由兩種人組成:強者和弱者。不是男人和女人。
我們村里那位九十二歲的劉老太有個乳名叫劉公羊的孫子,在縣城官至“保安”局長,威赫赫衣冠楚楚,村人皆敬而遠之又刮目相看。我總感到他活得挺做作。那天我在干部招待所的澡堂里洗大池看見他也脫得精光尋常百姓一般與平時判若兩人。由此我想到:人在洗澡和睡覺時才表現(xiàn)得最原始最透明也最平等。都一樣脫得赤條條的,沒什么大區(qū)別。我想上帝能讓我們潔身而來也一定會讓我們潔身而去的。
我是天才的無神論者。但在很大程度上我確實默許了“輪回”之說。既然生是一種偶然,死是偶然中的必然,那么生生死死為什么不能“輪回”呢?對于生死者來說,這豈不是一種美妙而崇高的解脫么?
雪是圣潔的使者,白乃生命的原色。我想在另一個世界里一定正下著雪罷。那末,雪野里肯定會有屬于我父母的雪魂了…… |